第98章
    ◎找個爹?◎
    洪熙二年, 程玉璋擢為刑部員外郎,次年改為刑部右侍郎。
    洪熙四年,程玉璋升刑部左侍郎, 官拜正三品。
    程硯書升遷這樣快,全在張烨對其提拔。
    洪熙五年。
    在首輔張烨的強權政治壓迫下, 皇帝朱佑堏親自培養起東廠, 可幾次對峙之後,他發現仍舊不能對抗以內閣為首的文官集團, 他一度罷朝懶政,沉迷美色, 後宮一擴再擴。
    朱佑堏厭惡朝政, 張烨等人逼他處理政務,他就上幾□□, 批紅的權力基本交給了廠督萬重。
    這樣, 他有更多的時間在後宮, 更是親自調教舞姬, 喜樂辦各種宴飲, 每日過得風流快活, 奢侈靡麗。
    皇後曲嬈對着突然多起來的競争對手,饒是她七竅玲珑心思, 也不能同時對付這麽多人, 常常腹背受敵, 好不容易懷上的胎兒不幸流産,自此一蹶不振。
    朱佑堏登基以來, 後宮嫔妃雖多, 可總共誕下也不過三女一子, 唯一給他誕下兒子的正是淑妃李黎郁, 因為惹了聖怒,被打入冷宮,母子二人相依為命,茍且偷生。
    但對于李黎郁來說,這是不可多得的日子。
    紙醉金迷的日子過久了也會顯得平淡淺薄,這日朱佑堏在近日最寵愛的麗妃宮裏,美人在側,纖手投喂葡萄,底下舞姬穿着清涼的霓虹舞衣,本來是朱佑堏最享受的時刻,他竟如同耳不能聞,目不能視,甚至覺得反感。
    麗妃察覺到皇上臉上的冷淡之色,對着底下的舞姬使了個眼色。
    底下的舞姬突然扯去了身上本就不多的布料,一個個的對着朱佑堏搔首弄姿,連麗妃也脫去了華麗的褙子,裏面只着淡紫色的小衣。
    這等視覺沖擊,沒有令朱佑堏興奮,他反而感到一陣惡寒,突然打了一個激靈,一股沖力自食道反上,他無法控制的嘔吐而出,正好都吐在了靠過來的麗妃身上,麗妃吓得一動不敢動。
    朱佑堏吐完之後,再次聞到濃重的脂粉味,他大吼一個“滾”字,舞姬頓時瑟瑟發抖,退了下去。
    麗妃面色蒼白,小聲道:“皇上。”
    朱佑堏只覺得惡心,厭倦這裏的一切,他起身就往外走,不許任何人跟着。
    朱佑堏漫無目的的在後宮走着,專門挑些人少的小路。
    他感到異常煩躁,心裏很堵的慌,走至一水塘邊,低頭自照,卻見水中之人眼底泛黑,面色慘白蠟黃,形銷骨立,鬼魂一般。
    朱佑堏感受到一股悲涼自腳跟攀升而上。
    他朱佑堏自出生便是太子,一國儲君,榮耀尊貴,自小便被教授帝王之學,本該一腔熱血,成就自己的大業,可他年紀輕輕,如今被酒色傷至如此。
    朱佑堏閉上眼睛,只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
    他要建功立業,像父親一樣,成為萬人敬仰的帝王。
    想至如此,朱佑堏轉身,快步往回走,腳下生風,像是獲得了新生,全身舒暢不已。
    沒走多久,朱佑堏便發現自己似乎迷路了,他放慢腳步,四處尋人。
    正走到一個木栅欄處,他瞧着裏面像是人為種植的田地,便走過去,問了一聲:“有人麽?”
    沒人回答,朱佑堏仔細看着幾塊田,更确定這裏有人,見栅欄也只用一根木棒別着,他抽出木棒,打開簡陋的門,走了進去。
    裏面沒有人住,似乎只是塊菜地,他判定無人,撥開一旁郁郁蔥蔥的樹葉準備出去時,聽到一個響亮的稚音。
    “小偷,不許動!”
    朱佑堏心下一驚,以為是宮裏有刺客,可聲音又不對,像是小孩。
    “小偷,還快束手就擒!”
    又是一聲,朱佑堏放松下來。
    哪來的小孩。
    他撥開樹葉,走了出去,果真見到一個紮着兩個髻的稚童。
    小孩手裏還握着一把木頭劍,模樣醜陋做工粗鄙,小孩倒是玲珑可愛,粉雕玉琢,看着像三四歲的樣子,只是身上穿着補丁衣裳,質量也很不好,仔細看像是拿大人的衣裳改的,雖然簡樸好在看着十分幹淨。
    “你是誰家的小孩?”朱佑堏問道。
    小孩皺眉,舉着寶劍:“你又是何人,怎麽敢随便進別人家的菜園,你是小偷,來偷東西的對不對。”
    朱佑堏看着他聰伶的模樣,心裏覺得喜歡,忍不住逗道:“對,朕……我确實是來偷東西的。”
    孩童更加憤怒了:“你果然就是小偷,吃我一劍!”
    他說完,就沖了過來,手中的木劍向朱佑堏大腿沖過去。
    朱佑堏根本沒躲,低頭看着使勁拿木頭劍往自己大腿上紮的小孩,嗤笑一聲,伸手就将他提了起來,同時,他的眼神變了顏色。
    這宮裏怎麽可能有孩子。
    莫非是哪個不安分的妃嫔與外男所生的野種?
    “你是誰,你娘又是誰?”
    “大壞蛋,大壞蛋!放開我。”小孩渾身撲騰,大叫起來。
    朱佑堏提着他後頸的領子,聲音冷了幾分:“告訴我,你娘是誰!不然,我會殺了你。”
    小孩一聽,頓時大哭起來,害怕的回道:“我、我叫朱洵,我娘叫李黎郁,你……你放開我,大壞蛋,我爹可是皇上,我讓他來打你。”
    朱佑堏一愣,整個人都不動了,他跟……李黎郁的兒子。
    對了!是有這麽回事。
    以前他對李黎郁很感興趣,她跟宮裏其他女人不同,不愛争寵,更沒什麽心計,他在她身上渴望一份感情,就像是當初他喜歡江春月一樣。
    後來李黎郁有孕,恰逢後宮正亂,皇後曲嬈也将李黎郁視為頭號敵人,為了保護她,朱佑堏借此機會,她生孩子之後,将她們母子一并打入冷宮,還下了不許任何人接近的命令,本來打算等過段時間接他們母子出來,可之後他意志消沉,一直到今天,竟然把當初這件事忘的一幹二淨。
    這是他兒子朱洵。
    朱佑堏看着他那張跟自己有諸多相似的臉,心情激動起伏,将他一把抱到懷裏。
    朱洵害怕極了,又哭又叫,跟殺豬一般。
    這座冷宮之內,除了李黎郁,再無其他人,因為皇上不許任何人靠近她,包括宮人,她幾乎是沒吃沒喝沒穿沒用,什麽都得靠她自己來。
    好在有程玉璋的支持,雖然沒明說,但她肯定是程府的人,一定是她的好姐妹江春月在暗中幫她。
    他不知哪買通了後宮侍衛,每半個月就偷偷派人給她送些東西,她想要什麽,只要提前說了,那人都會幫她捎過來。
    李黎郁被打入冷宮,其實是開心的,況且也沒有人折磨她,也還算不錯,就是苦了她的兒子。
    好在李黎郁跟着兄長當年嘗過家道中落的滋味,從妃子到冷宮,她并不覺得苦,反倒不用面對朱佑堏,對他那張臉硬擠笑容,她心裏更舒坦。
    她索性找了個肥沃之地,開墾土地,讓侍衛帶來種子,自力更生,種起糧食和菜來,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日子竟越發好了起來。
    這日又是侍衛來送東西的日子。
    朱洵不知道跑哪裏玩去了,她告知兒子只要不出冷宮這片,可以随便玩。
    侍衛名叫範荥,是個只有十八歲的青年,身形高大,不愛說話,眼睫很長又濃密,一身勁裝可以見得他身材不錯。
    李黎郁對他十分感激。
    “謝謝你,範荥,你快回去吧,別讓他們發現了。”
    範荥深深的看了她一眼,這回竟說了句話才走。
    “天氣漸漸寒了,娘娘要記得添衣。”
    李黎郁怔了怔,心中一暖,對他笑了笑。
    範荥走的倉促,快跑了好一段路,才在一牆根處停下,他摸了摸自己的臉,只覺得熱氣騰騰的,他想,若是能這樣給娘娘送一輩子的東西就好了。
    他今生只想守着她,甚至願意……為她而死。
    娘娘這樣勤勞好看的女子,怎讓人不心動。
    李黎郁放好東西,便出去找兒子,喊了幾聲,沒人答應,她心下有些緊張,走出去找,沒多久,便聽到一陣熟悉的哭喊聲,趕緊急匆匆跑過去。
    當看到朱佑堏正抱着她的兒子時,李黎郁心都提了起來,臉上一白。
    朱佑堏也看到了她。
    她臉上未施粉黛,頭上還包着頭巾,身上粗布衫子,已經入秋,她穿的還很單薄,深褐色與白色拼接而成的衣衫,窄袖束腰,朱佑堏記得曾經在南巡時見過不少這樣的村婦。
    李黎郁跟她們不同的是她年輕,粉臉細潤如脂,即便是生過孩子,仍是婀娜小蠻腰,立在那裏,姣麗盈媚,窈窕輕曼,讓朱佑堏眼前一亮。
    比之麗妃、舞姬等,李黎郁與她們是截然不同的類型,如同雨中青荷,清新雅致,洗刷過朱佑堏污糟的心境。
    他更加痛恨自己之前消沉無度。
    “淑妃,這些年,你辛苦了。”朱佑堏沙啞開口,眼中透出點點水光。
    李黎郁太久沒見過皇上,這才想起禮節來,她跪地拜道:“皇上,罪妃李黎郁,見過皇上。”
    朱佑堏放下朱洵,小孩子立馬跑到娘親身邊,臉上還挂着淚痕,又迷茫的看着眼前的男人,皇上?
    他是皇上,皇上只有一個,所以,這是他父親?
    朱佑堏走了過去,親自扶起李黎郁,執起她通紅粗糙的雙手,心中一痛。
    “李黎郁,之前朕說過的話還作數,朕喜歡你,真心喜歡你,朕對你與其他妃嫔不同,朕想跟你如同天底下最平常的夫妻一般,攜手共進,心心相印,黎郁,你心裏可記恨朕,可還如以前一般愛慕朕?”
    李黎郁的心并未因為他的話語起半點波瀾,她冷靜的分析眼前的一切:拒絕則死路一條,她只有順着他,恭維他,才有活路。
    以前,她有一次偷偷的畫畫,因為她發現自己都快記不起随州遇到那小郎君的容貌了,好在她記得江春月的容貌,就改做一番,想要寄托思念。
    不料有人告發她私通,還拿到了她這幅人像畫,好在她在角落留了“随州”二字,跟皇上解釋說當初在随州見他的第一面,便深深的愛上了他,危機才解除。
    但也因此,朱佑堏再也不與她相敬如賓,當晚宿在了她宮裏要了她,後來幾次臨幸,就有了洵兒。
    所以在朱佑堏的認知裏,她是他的愛慕者之一。
    她為了生存,自然也假意逢迎。
    思緒回歸,李黎郁突然抽回自己的手,伸開手臂抱住了他,将臉埋在他懷裏,聲音顫抖,眼神清明道:“皇上,妾心裏只有你,自始至終……”
    朱佑堏大力回抱住李黎郁,眼眶熱熱的:“這些年,朕讓你們母子受苦了,朕以後,會好好待你們的。”
    兩人沒訴情多久,他身邊的侍從便找了過來,他們驚訝的看到身為九五之尊的皇上,正抱着一個衣着破爛的女人,旁邊還有個小娃娃滿臉疑惑的看着。
    朱佑堏重新恢複淑妃身份,并且讓翰林院的高士來秘密教朱洵,作為目前他唯一的子嗣,朱佑堏沒有對外宣布,并派了身邊人強加看護,以防被人陷害。
    坤寧宮。
    皇後曲嬈久卧病榻,只存一息,但她仍要每日聽侍女彙報宮中情況,她喪子之仇未報,她含着這口惡氣吊着不死,就為了麗妃。
    這個殺害她孩兒的惡毒女人。
    她死之前,一定要麗妃陪葬!
    可是麗妃專攻帝王之心,又因為出身低微,是萬廠督親自從民間選來的妖女,勾的皇上夜夜笙簫,她恨又無可奈何。
    今日得知皇上将李淑妃接回,皇上對她還相當好,曲嬈心生一計。
    當年她本想利用李黎郁除掉江春月,可惜這李黎郁并不為她所用,既然無用,那就沒有存在的價值,當初便是她的人告發了李黎郁私通,雖然沒實錘,但皇上震怒,也打發了李黎郁。
    冷宮能活下去就很不容易了,她也不擔心李黎郁的兒子,這麽小的孩子,肯定活不了。
    現如今她也顧不得那些,只想要借李黎郁之手,除掉麗妃。
    李淑妃複寵的消息很快傳到麗妃那裏,她便時常來招惹李黎郁,李黎郁多忍氣吞聲,朱佑堏每次來,她都沒有告過麗妃的狀。
    自那日朱佑堏重振雄心,開始上朝攬政批閱奏折,下朝之後常到李淑妃這裏歇息,寵愛之盛,令整個後宮羨慕嫉妒。
    今日朱佑堏心裏存着事,臉色不佳的來到李黎郁這兒,朱洵已經接受了朱佑堏是自己父親的事實,他高興的跑了過來,要朱佑堏抱。
    李黎郁已經觀察到朱佑堏的臉色,她提心吊膽的喚洵兒回來,可朱洵根本不聽。
    好在朱佑堏見到朱洵後臉色有所緩和,抱起了他,檢查了他的作業後,又牽着李黎郁的手,與她一同就寝。
    “洵兒很聰明,朕子嗣薄,若無其他子嗣,就洵兒一個兒子了,日後,他定要繼承朕的大業。”
    “臣妾替洵兒謝過皇上。”
    “謝什麽……”朱佑堏輕笑,想起一件事來:“今日朕去看望皇後,皇後已經病入膏肓,皇後母儀天下,溫柔賢惠,統領後宮,是朕的得力助手,即便病的都起不來床,也仍按規制管理後宮,朕今日聽她說,麗妃常來招惹你,可有此事?怎麽不告訴朕。”
    李黎郁略微思考其中利害關系,才點了點頭,“嗯”了一聲,靠近他懷裏,抱住了他聲音喃喃:“皇上,您這些年,很是寵幸麗妃,”
    朱佑堏心中一暖,回抱住她,眸色嚴厲:“是朕之前被她迷惑,沉迷酒色之中,朕早就想處置她了,麗妃魅惑君主,當斬。”
    李黎郁心思并不在這裏。
    今日範荥找到她,遞給了她一張紙條。
    是程玉璋所寫,交代她引導皇上親征。
    她不知前因後果,只能尋找機會。
    朱佑堏為表決心似的,當即喚來了随侍,讓他立馬将麗妃帶到東廠,讓萬重秘密處決。
    李黎郁伏在他懷裏,如同一只小鳥依偎着他。
    朱佑堏閉眼,享受着手下絲滑的肌理,自她回宮,他給她找來了不少美顏聖藥,之前種地幹活變得粗糙的肌膚,也重新變得柔滑白嫩。
    大約因為她跟江春月是閨友的緣故,他打心底認為她與宮裏其他女人不同,跟皇後不同,跟麗妃不同,她是外面的女人,只有在她這裏,他才能享受到普通夫妻之間的情誼。
    “皇後病重,恐怕時無多日,朕準備散去後宮,朕許你皇後之位。”
    李黎郁埋在他懷裏的眼神平淡,嘴上說着蜜語:“謝皇上,但臣妾不求皇後之位,只希望皇上不要再舍棄臣妾與洵兒了。”
    “好,朕一定答應你。”朱佑堏長嘆一聲,心中充滿溫情,攬着她片刻,他又想起今日朝堂紛争,心中憂慮,睡不着覺。
    李黎郁發現他沒睡,輕聲詢問發生了什麽事。
    “也沒什麽,都是國事。”朱佑堏簡短的說了聲。
    李黎郁“哦”了一聲,伸出玉臂勾上他的脖子,又親親他的胸口,然後擡起雙眸,眼中充滿狡黠之色:“這樣,皇上有沒有好受點。”
    朱佑堏大笑,胸腔震動,然後随意提道:“好受多了。”
    他沉吟片刻,又道:“鞑靼犯我邊境,朕想着當年二皇帝能為先皇征戰沙場,朕也是鐵血男兒,何不也親自上陣,挫一挫鞑靼的銳氣。”
    李黎郁立馬變得緊張,擡起頭來瞧着他,目中盡是擔憂:“皇上要親征?”
    “只是有一個初步的想法。”朱佑堏伸手摸着她的臉蛋,非常滿意她這樣為自己擔心的模樣。
    李黎郁趴在他胸膛上,聽着他的心跳,腦子在快速思考着,程玉璋想讓他出征,但是她不能這樣說。
    跟朱佑堏相處這麽些年,她大抵也看清楚了他這個人。
    “禦駕出征雖然能提振士氣,顯示皇上的威武,可是臣妾擔心,刀槍無眼,若是一個不小心……皇上,您別去了。”李黎郁說着哭了起來。
    朱佑堏見她如此憂慮,撫了撫她的頭,安慰道:“好了,別哭了,朕自小學兵法,也練強身健體之術,是頂天立地的男人,愛妃有所不知,內閣那群大臣,除了老師,一個個不把朕放在眼裏,朕這次若能建立功業,必定威震九天,讓那些文臣看看朕的能耐,也不是什麽壞事。”
    李黎郁漸漸停止了哭泣,定定看着他:“皇上,您是天下之主,也是臣妾的男人,臣妾雖然念書不多,可也知道再心疼自己男人,也不能阻止男人出去做事,若您執意要去,臣妾也支持您。”
    朱佑堏心中痛快不已,心意已決,恨不得當晚就上陣殺敵,他要讓張烨老賊看看,他是不是那麽沒用。
    翌日,程玉璋在程府收到了一個紙條,上面只有簡短的幾個字。
    他看過紙條之後,便投入火燭之上,很快化為灰燼。
    書房裏只在桌上點了燈,後面一片黑暗。
    趙召擡頭看着少爺,天已入秋,程玉璋披着一件灰毛鼠領的披風,身着紫茄色的寬松直裰,比起三年前,少爺瘦了很多,兩頰髋骨處的肉微微凹陷進去,他陪伴在少爺身邊這些年,少爺除了處理公務時專心致志,或者陪伴小少爺時溫和耐心,剩餘一個人的時候,常一字不言,似在發呆,有時還會擺了爻槌,擺了各樣的卦象研究。
    少奶奶走後,他跟以前似乎沒什麽不同,但只有趙召知道,他內心是極度痛苦的。
    他很崇拜少爺,即便是他經歷了這樣的事,還能想着為百姓做點事情,只是很多外人不理解罷了。
    程玉璋寫了幾封書信,忙完之後,他從書房出來,先到了兒子的房間,見他睡熟了,幫他掖好被子,并示意琪清跟他出來。
    皎皎走後,琪清便總理程拾的一切。
    “拾哥兒按時喝藥了嗎?”程玉璋詢問道。
    琪清看着少爺,黑暗中,他竟好似會發光,全身泛着一股淡淡的白光,跟冬天夜裏的雪一般,透着一種即将融化的疲倦與無力。
    少爺要忙着照看程府,還有刑部的諸事,這麽忙,每日定要來小少爺這裏一次,詢問他的情況,有時候要親自檢查他的功課。
    若是少奶奶在的話,少爺一定不會這樣。
    琪清眼眶一熱,回複了少爺的提問。
    程玉璋淡淡的“嗯”了一聲,交代道:“拾哥兒肺熱症狀仍在,千萬莫要讓他吃糖。你且回去睡吧,讓其他人守着就行。”
    “知道了少爺。”
    程玉璋回主屋,廖游上前,彙報道:“您得的那些朱釵首飾,我讓琪清姑娘選了少奶奶喜歡的留下,其餘的交給大小姐了。”
    “好,長姐喜歡嗎?”程玉璋随口一問,聲音低沉,帶着倦意。
    “大小姐很喜歡,她還說,小少爺還小,您又事多,難免疏忽,若是可以的話,讓小少去她院裏,她正好一起照顧。”
    程玉璋停下來,回頭淡睇他,清淡若雪的眸中漾起一絲漣漪,帶着肅殺之意,廖游立馬低下頭去,只覺得頭皮發麻。
    少爺年紀輕輕便已經是正三品的刑部左侍郎,氣場也比以前更強,只是被他看一眼,都讓人覺得心慌害怕。
    “拾哥兒有我跟少奶奶一起照顧,不必勞煩外人,廖游,你又忘記了,這樣不長記性,可是要趙召替你長長腦子?”
    廖游立馬跪下磕頭,求饒道:“少爺饒命,小的記住了,小的再也不敢忘記,少奶奶只是久居家中養病,從未離開,小少爺有您和少奶奶照顧就夠了。”
    程玉璋收回目光,轉身跨入主屋,廖游悄悄擡頭看了一眼,趕忙過去将門給他關嚴,擦了擦鬓角的汗。
    他苦惱打了自己兩巴掌,小聲嘀咕:“下次可長記性了!”
    自少奶奶離開,少爺便對外傳承少奶奶身體不好,謝絕看望,熙園更是從裏到外重新整頓,換了少爺的侍衛嚴密護衛,而程府一切關于少奶奶的用度都少不了,他聽說在外面,還常傳少爺愛妻的佳話,有人親眼看到少爺去首飾鋪子給妻子買朱釵,甚至還即興留了首詠夫妻之情的五言絕句,廣為流傳。
    在外人看來,程府的二少奶奶與少爺恩愛有加。
    廖游甚至懷疑過少爺是不是傷心過度,得了失心瘋,但林四告訴他,少爺這樣做,一來為了安慰他自己,二來還能抵擋那些煩人的姑娘。
    這麽說來也不是全無壞處。
    廖游看了眼主屋的門,隐約能聽到少爺的低語,具體是什麽就聽不清了。
    他搖了搖頭,瘋了,少爺一定是瘋了,背手轉身離開這裏。
    程玉璋回到他與皎皎兩人的寝室,裏面的一切布置都未變過,他坐在她的梳妝臺前,裏面塞的滿滿當當,他有空便幫她歸置整理,時常看着她戴過的首飾發呆,回想她戴着這件時的事情。
    從她離開,他沒有放棄過尋找。
    當年皎皎失蹤的那家酒肆,他特意買下來翻來覆去的查探,最終尋找到蛛絲馬跡,确定是江聽淙帶走了她,可自他們出了京城,便失去了蹤跡。
    漫無目的的查人終歸不行,他縮小範圍,思來想去,兵分三路,派人一隊去随州,一隊去竹溪,一隊去了甘肅。
    而甘肅顧都督府,是他最懷疑的地方。
    前世,江春月一定與顧桓有過交集,是他不知道的。
    可甘肅天高皇帝遠,顧府又是那裏首屈一指的世家,他的人基本只查到甘肅便無法進行下去,最終也只能悻悻而歸。
    這次派林州去,是他第七次派人去甘肅打聽,若是還……
    他撫弄着一支皎皎在随州戴過的珠釵,眉頭皺起,心緒擰成一團亂麻。
    他時常感到心情低落,甚至想過輕生,後來他發現只要一回到他們的寝室,睹物思人,他就會被悲傷所淹沒,常常醒來淚流滿面。
    做了刑部左侍郎之後,刑部繁忙,他一個月有半月都要住在刑部,這種情緒低落,喪失一切鬥志的郁郁之情才算好些。
    他覺得有些不對,就是前世,皎皎死後,他也沒這樣過,前世所為之事,是仇恨開始,責任結束,即便是皎皎放棄了他,他也不能不做事。
    他自服了些疏肝散、瀉心湯調解,但過忙時,他的精神仍不足以支撐,比之前世差太遠。
    他隐隐覺得有什麽不對,可暫時沒有思緒。
    艱難入夢之後,又是無盡的夢魇亂他心神,天蒙蒙亮,程玉璋便起身,不僅沒有覺得休息之後的神清氣爽,反而覺得渾身疲憊,像是打了一晚上的仗一般。
    洗臉時,他摸到臉上微微的濕痕,一時悲痛湧上來,令他有一種想哭的沖動,他的理智告訴他,這實在不對勁。
    洗完臉後,他匆匆離開了這裏,在外面練了一套拳術之後,精神才算好些。
    趙召走過來,遞給他一張熱帕。
    程玉璋接了擦拭,擡步往外走,趙召緊跟上,猶豫片刻,道:“少爺,林州回來了。”
    程玉璋頓步,手裏的動作一停,将熱帕交給趙召後,“快讓他過來見我。”
    第七次甘肅之行,到底能夠獲知半點消息。
    ——
    甘肅張掖城。
    都督府。
    一個圓乎乎胖嘟嘟的小男孩頂着兩個總角,穿着黑色雲錦圓領袍,歪歪扭扭的往屋裏跑,身後還跟着兩個丫鬟,張着手臂,嘴上喊着“表少爺慢點”,擔驚受怕的跟着。
    小男孩沖入屋裏,轉了轉小腦袋瓜,鎖定目标後,直接跑了過去,一頭紮在一個美婦人懷裏,哭了起來:“嗚嗚,娘親,二丫笑我沒有爹爹,嗚嗚……”
    美婦人抱起他,無奈笑了笑,安撫道:“央哥兒,你是小男子漢,哭什麽,你怎麽會沒有爹爹,只是他去了很遠的地方,要央哥兒長大了才能回來。”
    被叫做央哥兒的小男孩哭聲漸止,他摟住娘親香香軟軟的脖子,白淨漂亮跟小姑娘似的小臉上,兩顆黑亮的大眼睛眨巴了兩下,長睫毛濕漉漉的,哝哝道:“這樣啊,那央哥兒要努力長大,快點見到爹爹。”
    “是娘對你不好,還是舅舅們對你不好,你偏偏想着去見你爹爹。”美婦人點了點小娃的鼻子,又忍不住在他奶香的小臉蛋上親了一口。
    小娃親昵的倚靠在母親懷裏,奶聲奶氣道:“喜歡啊,央哥兒最喜歡娘、大舅舅、二舅舅了,只是今天二丫還說,說央哥兒是姑娘哝……”
    “放屁,哪個丫頭這麽嘴賤,敢說我小外甥是姑娘的,小舅舅幫你去教訓他!”
    門口進來一個黑色戎裝的青年,青年背上有一把銀色大弓,走路帶風,意氣風發。
    他進來将小娃從美婦人懷裏一把抱過來,單手抱着他,湊過去笑道;“想不想小舅舅呀,說,是更喜歡大舅舅還是小舅舅?”
    美婦人一笑:“弟弟,你幼不幼稚。”
    青年咧嘴道:“一點也不,哎呀,長姐你就別管了,今天央哥兒必須說出個好壞來,不然我今晚要睡不着了。”
    美婦人捂嘴一笑,此女子面若芙蓉,肩若削成,高聳□□之下,腰如約素,乍一看如同二八年華的少女,可一颦一動之中又帶着少女沒有的風情。
    美人起身緩步到窗前,看着弟弟與兒子玩的開心不已,仰頭看着枝頭鮮紅的柿子,不覺從京城到張掖,已經三年了。
    她已經渡過了前世的死亡節點,還意外得到了央哥兒,誰曾想當初離開京城時,她竟已有孕,江春月感慨想着。
    轉眼,央哥兒都到了想知道父親的年紀。
    今日還好騙些,日後呢,若是長久如此,他會不會覺得她這個母親丢了他的人,他成長過程中也會受到同伴的嘲笑吧。
    所以,要不要給央哥兒找個爹呢?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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