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林楠績聽完以後沉默了,教主大有一副他不交出玉佩不讓他走的架勢。
    教主道:“你可要想好。”
    林楠績深吸一口氣,雙眼泛紅,流露出仇恨的神情:“你說的不無道理,但我想去祭拜一下家人。”
    教主看他神情不似作僞,終于露出滿意的神色:“好,我這就安排人帶你去。”
    青吳山間的荒地,葉蔓叢生,盤根錯節的老樹遮天蔽日,四周野草淹沒至膝蓋,樹上野烏鴉偶爾發出嘶啞的鳴啼。
    教主派了一個練家子,引林楠績到這片荒無人煙的地方。
    林楠績在深山荒野中走着,那人腳步停下,林楠績順着他指的方向,看見一片荒野之中,豎着密密麻麻的無字碑。
    雖然無字,但還能勉強辨認出為首的便是林如堅夫婦的墓碑,墓碑上較別個光滑,像是經常有人來祭掃。
    跟着的人緊緊守着,林楠績沖他道:“我想和父親母親單獨待一會兒。”
    那人見周圍都是荒郊野嶺,林楠績又無功夫,若是随意跑動,多半會落入野獸之口,便也沒僵持,退到了遠處。
    林楠績确認那人聽不到他說話以後,将帶來的香燭祭品擺好,燃起三炷香。
    都說上墳要多帶些逝者喜歡的東西,可是林楠績不知道林家夫婦喜歡什麽,原主三歲離家,也沒有從前的記憶。
    林楠績語氣低低的:“也不知道二位喜歡什麽,都帶了點過來,希望你們不嫌棄。”
    林楠績将帶來的酒灑在地面,沒入荒草之中,然後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他聲音沙啞,目光不敢直視墓碑:“我……其實我不是你們的親生兒子,我只是異世的一縷孤魂,占了他的身體。我也不知曉他現在何處,只能代他們磕頭。”
    “林家上下百口人的死,我定會為你們報仇雪恨。”
    華衡趕到無字碑墳地的時候,就看見姐姐姐夫的墓碑前跪着一抹瘦削的身影。他難以置信地望着跪在地上磕頭那人,嘴唇顫動。
    這是姐姐姐夫唯一留下來的血脈,他的外甥。
    他終于找到了。
    他靠近了些,停在不遠處,只看了一眼那跪着的青年面容,就忍不住要眼淚奪眶而出。
    眉眼簡直和姐姐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親外甥無疑。
    華衡頓在原地,陡然升出一種近鄉情更怯的念頭,不敢往前靠近一步,生怕這是一場泡影。
    他以為自己此生再也見不到姐姐的孩子時,卻在十幾年後終于又再度重逢。
    就在華衡整理好心緒要上前相認時,忽然聽見了林楠績的低聲的話語。
    他武力極好,百米遠的聲音都能聽見,林楠績的話音傳進他耳中時,腳步都踉跄了一下。
    來自異世的一縷孤魂?
    他發覺蓮華教教主的異動,知道他們四處搜尋林家後人的下落,滿心以為找尋到了外甥,沒想到卻不是。
    林楠績終于燒完香,絮叨完了話語,一起身,就感到腳下晃動眼前一黑,身形也踉跄了幾下,許是這些天波動太大,身體有些吃不消。
    誰知道,剛晃了兩下,就被一雙渾厚有力的手攙扶住了。
    林楠績警惕心起,下意識睜開眼睛,就對上個八尺壯漢。
    這人身量極壯極高,穿着一身軍服,看制式品階不低,像是還沒來得及換下就匆匆趕來,身上氣勢等閑人等不敢靠近。偏生他還長了一副英俊面孔,盡管曬得微黑,但仔細看,眉眼之中與林楠績有些相似。然而他眼下一副通紅的眼眸,與威嚴的長相極不相符。
    林楠績一怔,心中猜到幾分。
    “你是?”
    華衡看着林楠績,神情反複确認,異世之說太過玄乎,他不知道如何相信,語氣極度複雜:“我是你舅舅。”
    林楠績聽見他話中的語氣,卻已猜到:“您都聽到了。”
    見林楠績毫不避諱,華衡更是五味雜陳:“你可知道,他在哪裏?”
    林楠績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
    華衡又問:“那你在……你那個世界,是什麽人,可有父母親戚?”
    林楠績悉數回答:“我是個剛畢業的學生,沒有家人。”
    華衡怔然,原來是同病相憐之人。
    他深吸一口氣:“異端之說太過危險,以後不許再提。”
    林楠績眼眶一濕:“好。”
    兩人沉默了片刻,華衡忽然道:“叫聲舅舅來聽聽。”
    林楠績怔怔地擡頭看着華衡,眼睛慢慢紅了:“舅舅。”
    林楠績慢慢把事情經過交代給華衡聽,包括自己三歲被送進宮,還有将青吳山腳林家和教主對玉佩一事緊追不舍的事情交代了一遍。
    華衡一個八尺男兒,臉色瞬間如風雲過境,死死咬着牙關,一雙眼睛灼燒得赤紅,一把拔出腰間的佩刀:“我要去殺了他們!還有狗皇帝!”
    林楠績連忙将人拉住:“舅舅息怒!”
    林楠績顧忌旁邊還有人,只得拼命拉住華衡,壓低了聲音:“舅舅,其實我不是真太監。”
    華衡一愣,目光下意識朝林楠績下身探去。
    “真的?”
    林楠績眼神堅定:“當真!”
    華衡這才收回了刀,眉眼之間依然肅殺:“但林家和狗皇帝依然該殺!”
    林楠績這回沒有攔着華衡:“當年林家打探到我是罪臣之後,本該被斬首,生怕查到自己頭上,于是昧下錢財,将我暗中送進宮中,以後從此便可以高枕無憂。誰知道被蓮華教查清,設圈套讓我回來。”
    “先帝聽信小人挑唆,将林家滿門抄斬,便也是我的仇人。只是這次對方顯然把我們全算計進去了。”
    華衡長年帶兵,身上有軍伍之人才有的肅殺氣質,聽完之後眉頭緊皺:“那枚玉佩是姐夫當年領兵的信物,見玉佩如見他本人,他們打得是起兵謀反的算盤。”
    林楠績語氣帶上一絲小心:“舅舅,那你呢?”
    華衡黑眸沉沉,眼中燃燒着熊熊烈火:“當年滅門之仇,我定要大齊給個交代。”
    林楠績沉默,看來華衡并不是全然沒有被打動。
    “但舅舅沒有。”
    華衡眼中閃過無奈:“這群叛黨來路不正,手段刁鑽,在黔州欺壓百姓,玩弄手段,若是謀反得逞,百姓将陷入水深火熱之中。”
    林楠績點點頭:“舅舅說得對,與這群人為伍,無異于與虎謀皮,舅舅千萬不能上當。”
    華衡有些不自在地別開臉,手握在袖中一把精巧的匕首上:“既來之,則安之,以後你我就以舅甥相稱,這把匕首是送給你的見面禮。”
    林楠績接過,乖巧地說:“謝謝舅舅。”
    “舅舅,你可知蓮華教的事?”林楠績需要盡早确認華衡與這件事情的關系。
    華衡嗤之以鼻:“就是那老東西把你抓來的?”
    一聲老東西罵的林楠績渾身毛孔都舒展開了,趁機添油加醋地告狀:“沒錯,就是那老東西,他不僅把我抓來,還放火燒山寨,上上下下幾十口人,全都身陷火海,簡直可惡至極!”
    華衡眉頭緊皺:“竟然還有此事?”
    林楠績黯然地點點頭:“與我一同的同伴也在山寨,現在生死未蔔,還請舅舅派人去看看。”
    華衡立即道:“放心,我聽手下人報過,應當沒有什麽傷亡。”
    林楠績懸着的心這才終于放下,奈何華衡火眼金睛:“可是有你重要的人?”
    林楠績眉心一跳,耳根慢慢紅了:“是……”
    華衡脫口而出:“可是誰家姑娘?舅舅為你做媒,給你準備嫁妝,定讓姑娘風風光光地嫁進來。”
    林楠績話語頓時結巴了:“此事不,不急!”
    華衡沒有繼續要求:“好,等到時機成熟,舅舅就去下聘禮。”
    林楠績在華衡看不見的地方悄悄吐了吐舌頭。
    要是讓華衡知道那人是陛下,估計就不是這樣的場面了。
    林楠績忽然為李承銑悄悄在心裏點了根蠟。
    舅舅一看就不好糊弄。
    更別提還隔着血海深仇。
    林楠績眉心一皺,當年事有蹊跷,如今亦是如此,這兩件事會不會有關聯?
    還有當年被送進宮一事……
    一直守着林楠績的人,見華衡來了,立即慌張起來,想要釋放信號彈召喚援手。但華衡速度比他更快,長刀一挑,就熄了信號彈。
    那人還在掙紮:“華将軍,這人你不能帶走……”
    那人話還沒說完,就被華衡捆了,不知道從何處喚來手下,直接把人送到蓮華教去。
    目睹全程的林楠績立即兩眼亮晶晶的:【舅舅威武!】
    得知李承銑沒有葬身火海,林楠績這兩天懸着的心終于能放回肚子裏,再加上華衡看林楠績臉色蒼白,小身板被風吹得搖搖欲墜,找來一頂轎子,非要林楠績坐着回府。
    還不忘叮咛:“你這身板太弱了,想當年你爹你娘都擅長武藝,等回到府上,就随舅舅一起練功,強身健體。”
    林楠績受寵若驚:“知道了,舅舅。”
    轎子晃晃悠悠,實在太過于舒服,林楠績這幾天又精神緊繃,竟然腦袋一歪睡了過去。
    舅舅太貼心,準備的轎子很是柔軟,特別好睡。
    為了照顧他還特意放慢了腳程,以至于回到華府的時候,華衡騎馬,身後跟着轎子在黔州大街上慢慢悠悠地晃了一圈。
    華衡神情嚴肅,卻抵擋不住周圍百姓的八卦。
    “從來沒見過這陣仗,今天華将軍格外不同。”
    “是啊,什麽時候見過華将軍這麽慢悠悠過來,以前都像有鬼在後面追一樣。”
    “會不會是以後的華夫人啊?”
    耳力極好的華衡目光一橫:“休得造謠,這是家中小輩。”
    這才驅散了看熱鬧的人。
    等到慢悠悠地走到華府,卻看見門口有人拜訪,華衡翻身下馬,正要開口,就看見方文覺身旁站着一位氣度不凡的男子。
    華衡當即頓住。
    當今聖上怎麽來了???
    李承銑從山寨出來就一直在四處尋找林楠績,但方文覺和廖白帆兩邊都沒有消息,最後方文覺推測,華衡這裏說不定有些線索。
    當舅舅的總不能不管外甥吧?
    李承銑朝華衡身後的轎子看了看,卻被華衡不動聲色地擋住。
    華衡想到狗皇帝就有些來氣,雖然不是李承銑做的,但父罪子償,總歸有些連帶的關系,又想到林楠績在禦前當差,伴君如伴虎,做奴才的難免日日受氣,還不知道平時被李承銑怎麽磋磨。
    這麽一想,華衡看向李承銑的目光就帶上幾分不滿。
    李承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