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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工晓得她一不管开工资二不管发奖金,回她:“你急你自己去……”
    “去修吧。”他突然说。
    电工顿时不吭声了,看他一眼,转身猴似地爬上梯子。
    往后的日于,沈编导碰到她威力不够用的事就请他出面。她说:“你去告诉乐队,让他们节奏慢一点!我讲了四五遍,他们不听!……”她又说:“美工组的人顶不好管,你去给他们下个命令!恐怕他们只听你的……”
    就在公演的前夕,省里各家报刊全派了摄影记者来,一百多人哄在他房间外的走廊上给他照相。
    一名记者说:“请谈一下您创造这个角色的心得!
    沈编导说:“关于毛主席再现于舞蹈……”
    但她马上被几张嘴打断:“能不能请他本人谈?”他们表示对于她完全无兴趣。
    他微微笑着,目光浩然地将一百多张急切的嘴脸打量一番。所有麦克风、笔记本都静得痉挛。他直到将这局面把玩够,才说:“你们该听沈编导的。”
    一百多张面孔一齐转变方向,朝向了沈编导。她感激而敬重地看他一眼。
    “只有一句要说,”她手捏着胸前的哨子,头微低,显出些许腼腆,“以舞蹈来塑造主席,求神似为主,求形似为辅。”
    记者们说:“能不能谈得具体些?举例子说明!……”
    沈编导说:“我们马上要开始最后一场合乐彩排,实在没有时间!……”
    记者们不满意了,大声请愿,甚至表现出对她的责难。
    “能不能让我们参观一下你们的彩排?”一记者问。
    “不行,我已经一再向诸位解释过,公演之前,谢绝参观!”沈编导以微笑向四面八方作揖。
    记者们更吵闹了:“参观彩排,有什么了不得?……”
    沈编导已不止十遍地说:“我们已经把‘谢绝参观’的理由贴在剧场门口了!理由之一……”
    记者们此时已听不进任何道理,盲目地愤怒起来,全拿出了社会代言人的腔势。沈编导的声音被淹没到最低层,仅从她的面部表情判断出她在声嘶力竭。
    他看着这场大暴动正在排山倒海。他抬一下手——
    人们顿时敛了声。
    他眼睛的余光瞄到了自己抬起的那只右手,它是所有巨大塑像的那个标准手势:在号召又在指路,在点拨历史又在昭示未来。
    “请回吧。”他低徊而从容地说。
    记者们的暴动情绪完全被熄灭了。
    “请大家回去吧,大局为重。”他又说,同时奇怪自己心里怎么会有如此的字眼。三个月的闭门读书毕竟对他的原质地做了些补救。
    记者们的大撤军既迅速又静穆。他们很快下了楼。他凭栏往楼下看,见舞剧团所有人都聚在那儿;他们似乎跟记者们一道受了他的接见和检阅。
    他看见立在人群外的小蓉,他想对小蓉递一个亲昵的眼色,但克制了自己。他还想好好抠一抠脚。脚上的湿气恶痒,但他也克制了。“伟大的人性是与人本性中的低级趣味相悖的。”他不记得在哪里读了这句话。
    他感觉着权力、威信那魔似的魅力。他第一次感到如此的尊严;这尊严使他突然诘问自己:没有尊严的生命算是什么东西?
    扮演者(4)
    更新时间2009-4-22 15:05:33  字数:2129
    公演那天,剧场门口贴了张他的全身相,比他本人还巨大。
    而就在他化妆完毕,彻底不再是钱克,从内到外变成了毛泽东时,沈编导发现了小蓉的秘密。她先是在小蓉泡在洗衣池的衣服中看见他抄写的一篇《娄山关》,那是他当信物给小蓉的。沈编导没费劲就搜出一堆信物;他的一枝旧毛笔,一把不剩几根齿的木梳,还有一张人物造型的相片。
    小蓉以女烈士的轻蔑眼神看着大哭大叫的母亲。
    “他糟蹋你了,你个小婊子、贱胚子!你就送给他去天天糟蹋?……”
    沈编导哭得几乎昏厥。她一想到他不仅偷了小蓉也窃取了她的信赖和钟爱,她心粉碎了。
    小蓉淡淡地摇头。她说母亲亵读了她和他;她和他是以心相许的恋人;是准备赴汤蹈火的神圣的恋人,而不是母亲狭小、卑微心目中的男嫖女娼。
    沈编导这时把离了婚搬到楼上的丈夫叫来,叫他宣布,小蓉这样的行为已不配再做他们的女儿。
    小蓉站起身,怜悯地看看这对为利益而合又为利益而离的男女。
    “好嘛,”小蓉说:“我现在就走。我现在就去跟他过。”
    小蓉被父母五花大绑地扔在浴室里。没人听见她的呼救,所有人都去了剧场,早早等《娄山关》开演。
    沈编导怎样也制止不住前夫的盛怒,两人一追一赶地向舞台最底层那间“特别化妆室”走来。
    他在里面沉思默想,酝酿角色。
    门外三步远,站着临时雇来的守门人。守门人的职责是禁止任何人进入这间“特别化妆室”,他被雇来时就知道,守这扇门就要像守天安门一样负责。守门人不管沈编导的前夫怎样破口大骂,冲锋呐喊,就是不让他靠近那扇门。
    这时观众已全部入场。菜场女售货员拿出半个月工资买了张黑市票,此刻正坐在观众席飞快地嗑着瓜子儿。
    报幕员退场,音乐起奏,灯光一时红一时蓝。有人突然叫:“大幕起烟子喽!……”
    人们发现的不仅是烟,一排火舌从幕的底边翻卷而起。
    在电机室的那个电工明白这火是没得救的,因为整个剧场的电路是火的源起。这剧场根本无法承受如此巨大的电力负荷,它太老了。
    观众们从各个门窗往外逃时,“特别化妆室”门外是另一番热闹。沈编导的前夫已和守门人火拼起来,扭住彼此,连黑莽莽的烟子都拆不开他们。
    混乱向外撤的演员们把他俩拉出剧场。
    整个剧场的椅子都着火了。撤出去的人们呼喊着一些名字。
    演员和观众早已混得不分彼此。兴奋而恐怖地东跑西窜。谁都认不出谁,谁都和谁熟谙。每听见一根柱子倒塌,人们就“欧”一声。
    沈编导突然想起那扇始终紧闭的“特别化妆室”。她在人堆里扒拉着,想证实他没被遗忘,或者他没有遗忘他自己。她在寻找的路途中看见了小蓉,小蓉告诉她那五花大绑其实什么都没拴住,扭动扭动就松了绑。
    沈编导问女儿:“你看见他了没有?”
    小蓉说她也在找。
    沈编导扔开小蓉,去问一个满脸黑烟的人:“你看见他没有?”
    那人眨眨很白的眼珠,沈编导发现这是她前夫。她丧气地扔开他,继续往前找去。
    他还在“特别化妆室”里,火暂时还没攻到这里。一片黑暗中,他从容地掏出一根纸烟。点烟时,他瞥见镜子里一闪即逝的折射。像,真像。一个神化般的复活。面容、轮廓,以及人为的粘在他下巴上的那颗疣子,都是完美的临摹复制。更要紧的是那抽烟的手势,那神情,那体态,连他自己都看不透如此的酷似竟只是一场扮演。不,这不是扮演。
    他知道火舔上来了,浓烟灌进了紧闭的门缝。
    他不愿逃生。他手指摸着那颗疣子,不断咳嗽。他一旦出去,小蓉的父亲会第一个上来撕他的脸。沈编导也会上来撕,所有的人都会上来撕。那以百余天培养出来的角色,就会在刹那间被撕得连渣儿也不剩。人们边撕边骂:“混蛋!流氓!你咋个忍心对小蓉……”
    “流氓——他一贯是个老流氓!”菜场女售货员也墙倒众人推地跳上来。
    “龟儿子——欠了四个月伙食账了!”这回是王师傅。
    人们撕啊撕啊,终于谁叫道:“你扮演毛主席呐!就你这个混账二百五——钱克?”
    他不能再回去做钱克。他知道被人看成伟大的、神圣的人物之后,世界是个什么面目。世界是仆从的、温驯的。世界是有颂歌和鲜花的。世界是充满尊严的。是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