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像文革早期自杀的走资派那样,也以不同的方式自杀身亡。
    我们县里一位草根出生的无名小卒,在文革期间成为了造反派头头,开始了耀武扬威的短暂人生之旅。我小时候经常在批斗大会上见到他,他宏亮的声音从高音喇叭里出来时,十分厚重,像是两、三个人的声音迭加在一起。他一边宣读批判稿,一边监视着那些低头站成一排的走资派,只要发现有一个走资派的身体稍稍动了一下,他立刻中断宣读,走过去朝那个走资派的腿弯处猛踢一脚,让走资派跪倒在地。当毛泽东提出以老干部、军队代表和造反派“三结合”的方式成立革命委员会后,他作为造反派代表进入了革命委员会,荣升副主任,他的仕途也就名正言顺了。他走在我们小缜的街道上时,人们都以和他熟悉为荣,亲热和恭敬地向他打招呼,而他只是礼节性地向他们点点头,神态矜持。倒是我们这些孩子喊叫他“主任”时,他会友好地向我们挥一下手。
    文革结束后,在清除“四人帮”爪牙的运动中,他被隔离审 查。当时我们刚刚高中毕业,我们几个同学闲来无事,曾经好奇地去偷看对他的审问。我们知道他被关押在百货公司仓库后面的小屋子里,我们爬上仓库后面的围墙,坐在围墙
    上晃荡着双腿,透过敞开的窗户,看到他坐在一只小板凳上,他面朝的桌子后面坐着两个审问他的人,那两个人拍着桌子,声色俱厉地训斥他,其情景完全像文革初期造反派审问走资派一样。这个昔日威风凛凛的造反派那时显得十分软弱,唯唯诺诺地讲述自己在文革期间如何充当“四人帮”的爪牙所犯下的种种罪行。我记得他当时哭了,他在交代自己罪行的时候将话题扯开了,说他母亲前几天去世了,而他却不能守候在母亲身旁。他的哭声突然像一个孩子那样响亮起来,他说:
    “我妈妈往洗脸盒里吐血,吐出了一脸盒的血。”审问他的人拍着桌子说:“胡说!你妈有那么多血吗?”有一天上午,趁着看守他的人上厕所之时,他逃了出去,沿着海堤跑出了十多公里,站在那里,木然地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浪涛拍岸之声不绝于耳,他很可能没有听到。然后,他低头走进了不远处的一个小镇,在一家商店的柜台前站了一会儿,掏出口袋里所有的钱,买了两盒香烟和一盒火柴后,低头返回堤岸。一附近有几个农民正在田地里干活,他们看到他一边抽烟一边在堤岸上徘徊。如
    他一枝接着一枝地抽烟,中间没有中断过,他将两盒香烟全部抽完后,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正在田地里干活的几个农民,然后转过身去,不会游泳的他走下了堤岸,一头扎进了汹涌澎湃的浪潮里。当追捕他的人一路打听着来到这里时,已经没有了他的踪影,只看到堤岸上留下的一堆烟蒂。几天以后,他的尸体被浪潮冲上了邻县的海滩。我听说他身体浮肿的都认不出来了,他的鞋和袜子都被海浪剥去,衣服裤子还在身上。
    文化大革命让一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草根铤而走险,在毛泽东造反有理的革命里获得了飞黄腾达的机会,一阶平民立刻身居高位,当时人们用“坐直升飞机上去”来评价这些人生暴涨的造反派。文革结束以后,这些人从高位上自由落体般的跌落下来,而且跌穿草根均线,跌入囚犯底部。人们又用“上去快,摔下来更快”来嘲笑这些人生暴跌的造反派。
    当然,文化大革命也讲述了更多微涨微跌的人生故事。我所生活的小镇上,就有几个这样的故事。我选择其中一个,以飨读者。
    一九六七年的“一月革命”席卷中国,象征权力的政府公章纷纷被抢夺之后,一些没有抢夺到公章的造反派和红卫兵组织,没有因此一筹莫展,他们开始了私刻公章的革命运动。于是,草根自封的权力机构立刻遍布全国,其壮观的情景好比唐朝诗人岑参描述飞雪突然降临的诗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我要讲述的这个人就是在此背景下揭竿而起,成立了“毛泽东思想战无不胜宣传队”,并且自封为队长。这个人当时四十多岁,平日里胆小怕事,而且沉默寡语。他不是那种大摇大摆走在街道中央的人,他上街时总是低着头,贴着墙根走去或者走来。在我童年的印象里,他经常被孩子们欺负。
    我们巷子里几个年龄大一些的男孩,为了显示自己有多么了不起,就会去找他的麻烦。当他迎面走来时,故意用身体狠狠地撞他一下,他的反应只是站住脚,皱眉看一眼撞他的男孩,随即一声不吭地走开了。为此我十分敬佩那几个年龄大一些的男孩,心想他们真是厉害,连大人都敢去欺负。后来我们这些还没有上 小学的男孩也敢欺负他了,朝他扔去一块小石子,他被砸中后回头看我们一棚眼,也是皱一下眉,随后一声不吭地走去了。我们因此兴高采烈,觉得自己一下子变得强大无比了。
    就是这样一个老实巴交的人,当革命的洪流滚滚而来,身边的人纷纷加入进了不同的造反派组织后,他也按捺不住了,也想加入到如火如荼的文化大革命运动之中。可能是他平时太窝囊,几个造反派组织认为他缺少革命性,都将他拒之门外。他在无奈之下和情急之中,成立了一个人的造反派组织。私刻了一枚“毛泽东思想战无不胜宣传队”的公章,威风凛凛地将公章挂在裤腰带上。
    他风光无限的人生之旅开始了。我记得他每次出现在大街上的时候,外衣总是扎在裤子里,这是我们小镇上唯一将外衣扎在裤子里的人,他这样做是为了让挂在裤腰带上的公章更加醒目。他胸前挂着一个哨子,手里拿着一本《毛主席语录》,也就是红宝书,昂首挺胸地在大街上走来走去,目光巡视着街上来去的行人。常常冷不防吹响了哨子,街上的行人站住脚扭头看他时,他捧起了红宝书,大声命令道:
    “翻到第二十三页,我们念一段毛主席语录……”
    当时很多人都是随身携带红宝书,听到他这么喊叫,立刻从口袋里取出红宝书,在他的带领下,站在大街上认真朗读起了《毛主席语录》。读完了二十三页,还要在他的指挥下读四十八页、五十六页、七十九页……直到他虔诚地闺上红宝书,庄重地宣布:
    “今天的学习到此为止,希望大家回家后继续努力学习毛泽东思想。”街上的行人们如释重负地大声回答:“是。”
    当时有些人没有带上红宝书,表情十分尴尬,他不会因此批判他们,而是和颜悦色地对他们说:
    “明天别忘了带上红宝书。”
    自从我们的小镇上出现了这个红宝书警察后,人人上街都会带上红宝书了。只要是哨声一响,毛泽东语录的朗朗读书声就会在街道上响起。
    我们这些孩子不再歧视他了,我们错误地以为他是小镇上最大的造反派头头,因为只要他的哨声响起,所有走在街道上的造反派和群众都会听命于他。我们当时不知道他这是狐假虎威,在那个时代里,任何一个人只要拿出红宝书,所糊有的人都会老老实实跟随着学习起来。
    我们开始喜欢他了。其他的造反派对我们都是不屑一顾,只有这个光棍造反派和我们这些孩子打成一片。只要他出现在街道上,我们就会前呼后拥地追随他,而且我们也学着他的模样,个个都将外衣扎进裤子里,美中不足的是我们的裤腰带上没有公章。好在他十分慷慨,让我们的手去摸他挂在裤腰带上的“毛泽东思想战无不胜宣传队”的公章,无论摸上多长时间,他都是微笑地对待我们。不过,当我们得寸进尺,问他这枚了不起的公章是否也可以在我们的裤腰带上挂上一会儿?他立刻严词拒绝,并且警告我们:“你们这是夺权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