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密语者 > 第11页
    他们谈起初认识的时候,他是高年级的班长。他把她的求爱信退给她,却悄悄为她买了一双手套和一套英文的《鲁迅选集》。他承认自己有多想占有她,和她出去逛马路,手碰一碰她简直是活受罪。她问他是否记得他们的第一次。他脸红了,说怎么会不记得?不是让你写到检讨里去了吗?那时他向所有人宣战:“处分我吧,是我引诱了她。” 两人都不语了,深深地一笑。不知谁起的头,他们抱在了一起。很可能是她主动。她告诉密语者,这事像我干的。建军把她往卧室里抱,却在掩门时忽然丧失了体力。她的背靠着门,他的吻已经开始。他的嘴唇带一丝遥远的烟味,那么年轻,吻在她眉毛、眼睛、嘴唇上。她以十倍的疯狂回报他,他伸出手,指尖从她前额描画下去,描下鼻梁,慢慢再往下,把嘴唇也描下来。然后指尖停在她下唇上,它内侧湿润的一带,描了又描。那根撩动引逗,甚至带一点作践的手指,让她浑身抽紧。手指是建军的。感觉失而复得。建军继续他的描画,手指点到处,她肌肤上一线的火花。他眼里有泪,她眼里也有。他根本不认识这个女性肉体,另一个男人的侵入使它显得陌生而神秘。它怎么在那个外种族男性怀里撒欢的?建军觉得不可思议。最初的嫉恨和狂怒过去了,他只觉得整件事情不可思议。
    她完全没想到会是这样。他们竟做得这样美满。建军原来可以这样敏感,这样懂得与她的敏感呼应。她泪流满面,心里问自己,你早干嘛去了?原来你对建军是有感觉的,原来你还在爱他。 他们躺在曾经的位置上。他的泪水滴在她额上,她的眼泪湿了他的颈窝和肩头。哭了一阵,他们再次狂热起来。直到凌晨,两人累得散了架。天亮起来时,她说她该走了。她又说她不走了,再也不走了。她问,建军,假如我留下来。不走了,你高兴吗?
    他重重叹口气,问她为什么不走了。
    她说,因为我刚刚了解你。你看惨不惨,建军?要闯这么大一场祸,要我们两败俱伤,才能了解你。
    建军问了解他什么。她说了解他多么会爱。他苦笑起来,说他难道不一直是这样?
    她说不,不一样的,他从来不像这个夜晚那样听她讲话,也从来没有那样看着她,他的眼神,他自己哪会知道。她还想说,你也从来不像今天这样吻我,抚摸我。她知道这话可能被他听错,听成她为自己开脱罪责。他把她抱得很紧。抱得她都没了。她想自己到底是个什么妖孽?在和格兰新婚之时,与前夫爆发热恋。她难道只能在一团糟的关系里才能获得满足?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刻,她看清她从来没有停止过爱恋建军?一个男人对她是不够的,远远不够。她总是在编织错综复杂的关系,总要把有名份的、非份的、明面的、秘密的打乱重编。建军和格兰对调了位置,变成了偶尔享受一番的情侣,仅这念头,也够奇异,够激活她所有感官。感觉好极了,一路畅通,到达每根发梢。 她开始穿衣服,建军起身替她拉毛衣的拉链。她回头看他,泪珠子飞快地往下掉。这个建军不再是曾经的建军,是她新获得的恋人,是她疯了似的爱着却马上要诀别的情夫。她内心像若干秘密格档,分门别类储存着她不同的爱和情,她必得将它们施给不同的男人。
    她不是个好女人,乔红梅对密语者坦白。她手上捧着一杯红色的“大都会”,薄薄的玻璃杯沿上插着一颗红樱桃。是她自己调的酒,比例改变了一些,多了点伏特加。她开始读自己刚写完的这封信,深夜和酒都使她诚实。面前是一个温和身躯,无论它是男是女,都是仁慈的,不见怪的,表情含而不露,像所有高深的神父或心理大夫。她对着这不可视的身影倾诉,感到自己不会被仲裁,只会被接受。一时间,她忘了忏悔者是她自己,而接受她忏悔的人是电脑深处的密语者。她只觉得这两人谈得很好,一个站着,一个跪着。人白天扮着各种角色,假如没有此刻的原形暴露,不是要活活憋疯。
    她接着倾诉下去。十一年前,在她离开中国的前一个礼拜,她潜伏在新情人的密室。新情人是被她抛弃的前夫。最后两天,她不再和他做爱,只是紧紧抱着他,从天黑到天明。没有罪过,幸福不真实。她把和建军的疯狂情爱珍藏起来。在下飞机走入加利福尼灿烂的阳光和格兰的怀抱时,笑容有那么一点曲扭。她告诉格兰她多么爱他,是真话,似乎正因为她的不贞使她更爱格兰。每个女人都因为一点不可告人的隐情加倍地给予丈夫激情和温存,每个幸福的丈夫都应感谢那些暗中存在的对手,或实体或虚幻。每个牢固的家庭之所以牢固,是因为情感走私的不断发生,良知和谎言的相互调剂,黑暗中永远存在的三角关系。一杯酒喝完,乔红梅有了很好的醉意。
    她说有一些片刻,她会大吃一惊地发现,她如此地不爱格兰。这样的片刻也常发生在她和建军共同生活的年月。这是她渴望外遇的时候。
    凌晨一点半,她关了电脑,摇摇晃晃地去浴室洗嗽。举起牙刷,突然又想淋浴。她心里是认账的,此刻的她有一些无耻和淫荡。但她有了一种仁慈心情,看着镜子里蠕动的曲线,心想她还是美的,就原谅那一点淫荡吧。格兰一定要拉她去广场看学校新装在旗杆上的玩艺。一个小黑匣子,挂在旗杆半中腰,谁若去降国旗,匣子会突然发出一阵吸力,把国旗“嗖”的一下全吸入匣内。这样便阻止了焚烧国旗的人。两个人爬在梯子上,正在试用那个装置,招展的国旗魔术一样被吸进去,人们全鼓掌喝采。蓝天下一片粉红脸蛋,一片眨也不眨的眼睛,蓝的、灰的、棕色、黑色......
    11
    “棒吧?”格兰问乔红梅。
    她的巴掌也在响。她向格兰笑着点头,心里想,这一片眼睛里,可有她的?那个无处不在的密语者?
    “是中部一所大学发明的。”格兰说,“学校也不管财政赤字了,一下子买回来三部。”她伸出手,搂住格兰。这一刻她恰是很爱他,爱他小孩子似的瞎激动。石妮妮挤过来,身后跟着两个五、六十岁的学生,都是跟她学唱中国民歌的。她说密语者跟她急了,说妮妮假如再纠缠不休,就找人收拾她。妮妮看见格兰询问地瞪着她,便拿出一贯欺负格兰的表情,一挑下巴,眼一白。妮妮领着两个老学生挤出去,回头对格兰说:“你很不乖,昨晚上都没给我打甜蜜电话!”见格兰发懵,她笑着说:“看他,没劲吧,逗着玩都不会!”乔红梅忽然叫道:“妮妮,你房子租了吗?”妮妮说:“正找呢。”她每次结束一次恋爱,就要换住址。乔红梅说她知道一处不错的房,租金特便宜。妮妮问可不可以养动物。乔红梅叫她自己打电话去问。她一口气把电话号码读给妮妮。嘴合拢前,她想,密语者神了,她果然秘密地神往自己私自的小窝,果然怀着离家出走的心思。所以她把租房广告上的电话号码默记下来。她看一眼格兰的侧影,下午五点的太阳使他的睫毛成了金色,并奇长,奇翘。因此他有了一双儿童的眼睛。她想,他怎么会知道身边这个女人整天在合计他什么?她又想,这女人注视一张租房广告,要离开他,去投奔谁?不,去投奔什么?
    投奔未知?
    回信说的是昨夜,是乔红梅微醺的那段夜晚。密语者告诉她,也是个偶然机缘,她弄清了乔红梅的公寓布局:卧室、书房、客厅、浴室......一百八十平米,典型的中产阶级安乐窝。(不必故弄玄虚,租房处有户型图片,只消去哪里假装一个租房人就行了。)
    她告诉乔红梅,昨夜十二点,她来到公寓楼下面。眼睛一层层攀登,登上十六层靠东南的窗口。她断定那个亮灯的窗里坐着乔红梅。她说她在长椅上坐下来,掏出口袋里小瓶装的“Courvoisi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