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香港之后,酒保问我她怎么了。我告诉他,她现在念三年级,她读书的成绩很好,还拿了奖学金,你以后也不用寄钱给她了。而且,她已经有了一个很不错的男朋友.生活得非常幸福。
    酒保听到了,流下眼泪。为了不让我看到,他连忙低下头洗杯子。
    在爱情的世界里,总有一些近乎荒谬的事情发生。
    直到如今,我的酒保朋友仍然相信他成全了一个女孩子的梦想。她虽然没有爱上他,却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而且将会生活在一个比他高尚的阶级里。
    至于那个用酒保出钱来供养另一个男人的女孩,将会背负着一辈子的内疚。
    我对酒保撒了一个谎,骗了他的眼泪,是残忍还是仁慈?
    我并不认为那个女孩可恨。他何尝不是为爱情奉献一切,甚至是她的良心?她想假装冷酷和狡猾,她的眼泪却出卖了她。
    妮,今天送你回家的时候,你忽然哭了。你说:“我怕你会死。”你真是看侦探小说看得太多了。
    可以答应我不要再哭吗?当你发现人生的苦痛和荒廖是那么当然,你该知道眼泪不是对付它的最好方法。
    在这个下着微雨的晚上,于曼之把那一页泛黄的日记看了一遍又一遍,深深的感动。她本来以为自己是看酒保的故事,她看到的,却是另一个男人的温柔和聪明。
    假如她是李维扬,她大概也会编造一个谎言去骗酒保。只是,她也许没李维扬编得那么动听。
    李维扬说得对,面对人生的苦痛和荒谬,眼泪又能做些什么呢?
    眼泪以外,又还有些什么呢?
    对李维扬这个人,她忽然充满了好奇。她好想知道他是一个怎样的人。他是什么样子的,她很想认识他。
    可是,他也许永远不会来了。
    电话铃响起,她伸手去拿起话筒。
    “是曼之吗?”
    “乐生——”她拿着话筒,滑进被窝。
    “你在干什么?”
    “我睡不着。乐生,你以前有没有写日记的习惯?”
    “没有——”
    “也许我们应该合写一本日记。”
    “我们一个在香港,一个在美国,怎样合写日记?”
    “喔,是的。”
    波士顿的初秋,比香港寒冷得多。谢乐生到波士顿念书,已经快三年了。他刚离开
    的那段日子,她每天哭得死去活来。长距离的恋爱,本来就是一场赌博。
    他赌她不会遇上别人。
    她赌他不会爱上其他女人。
    这是一场胜负未知的赌博。
    长距离的思念,是一种折磨。
    她的床边,永远放着两个钟,一个是香港时间,一个是彼士顿时间。她努力的把他放在她的生活里,不让时间把他们分开。渐渐,她知道这是行不通的,他离她的生活很远。三年来,她已经习惯了没有他在身边的日子。在约定重逢的那一天来临之前,她只能用思念慰藉自己。
    她曾经每夜光着身子睡觉,好让自己觉得他就在她身边,醒来才发现不是那回事。
    3
    十二月初的一天,于曼之在上班途中接到一个电话。当时她正在巴士上。
    “我是李维扬。”他在电话那一头说。
    她心里怦然一跳。
    他终于出现了。
    “我们在什么地方见面?”她问。
    “你知道有一家酒吧叫‘胖天使’吗?”
    “‘胖天使’?”她没有听说过。
    就在这个时候,她看到一个粉红色的,写着“胖天使”的灯箱招牌在窗外出现。她连忙回望,那是一家小小的酒吧。现在远远的落在后头了。
    4
    于曼之比约定时间早了一点来到“胖天使”。她选了柜台前面的一张高脚凳坐下来。她把那本日记放在面前,作为记认。
    这里有两个酒保,一个老,一个年轻。她在想,年轻的那一个,会不会就是李维扬在日记里提到的酒保朋友,年轻的那个酒保,个子不高,理个小平头,非常勤劳地工作。
    一个男人走进来,走到她跟前。
    “你就是于小姐吗?我是李维扬。”
    他跟她想像中的人很不一样。
    她以为他会是一个带着深情的回忆而来的人,眼前的他,却显得稀松平常,不带一点心事。
    他在她身边坐下来,跟那个年轻的酒保打过招呼,问他这几天的生意可好。酒保倒了一杯啤酒给他。
    “终于可以交给你了!”她把那本日记推到他面前。
    “谢谢你。”他看了看那本日记,感觉有点陌生。
    “还以为你收不到王央妮的信。”
    “那个信箱我已经很少用了,所以很久才会去看看。你们很熟的吗?”
    “也不是。我们是在法语班上认识的。”
    “她现在好吗?”
    “她在信上没有告诉你吗?”
    “没有。她只是说要把日记还给我。”
    “她在四个月前结婚了,现在住在伦敦。”
    “所以她要把日记还给我。”他恍然明白。
    “她还是那么爱看侦探小说吗?”他问。
    “应该是的。”她想起在机场跟王央妮见面的时候,她手上拿着的是阿嘉莎?克莉斯蒂的侦探小说。
    “你仍然挂念着她吗?”
    他想了想,摇摇头。
    她惊讶:“我还以为你会很怀念她。交换日记毕竟是很美好的一回事。”
    “爱情本来就是很短暂的。”他呷了一口啤酒说。
    “我不同意。”她抬了一下头说。
    “你不同意,是你不肯承认罢了。”
    “不同意不等于不肯承认。如果爱情只是很短暂,为什么有些人可以相爱许多年?”
    他笑了笑:“那不是爱情,那是感情。”
    “你凭什么说那是感情?”
    “爱情来的时候,你恨不得天天跟对方黏在一起,有一天听不到他的声音,也忍受不了。男人会觉得自己忽然伟大起来,女人会觉得自己容光焕发。一个人的时候,也会不期然的笑起来。可是,这种现象,很快就消逝了。”
    “你说的这一种,不是爱情,是激情。假使爱情真的很短暂,为什么走在一起多年之后,我们还是会每天思念对方?”
    “那是习惯。”他气定神闲的说。
    “我男朋友在波士顿留学,我们一起四年,又分隔两地三年,但是我非常肯定,我们之间的,仍然是爱情。”她一脸笃定的说。
    “你男朋友在波士顿?”
    “有什么问题?”
    “长距离的恋爱,通常都没有好结果。”他喝光了杯里的啤酒。年轻酒保很有默契的再倒了一杯啤酒,放在他面前。
    “你一点也不像日记里的你!”她生气起来。
    “日记里的我?你看过我的日记?”
    她连忙掩饰:“我是说,会跟女朋友合写一本日记的男人,不该是你这种刻薄的人,也不是一个不了解爱情的人。”
    李维扬用手支着头,笑着说:“认为爱情短暂,就是不了解爱情吗?”
    “我认为是的。”
    “我和你,谁会比谁更了解爱情?”他笑笑瞟了她一眼。
    她一时答不上来。
    他忽然凑近她身边,问她:
    “你是不是看上了那个酒保?”
    “为什么这样说?”
    “刚才我进来的时候,看见你一直盯着他。”
    “我才没有!”她用力强调。
    “那就好了。我还以为你因为男朋友不在香港,所以太寂寞。”他自顾自的喝啤酒。
    她懒得理他,咬着饮管,继续喝她的柠檬水。
    “你和她为什么会分手?”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