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在谈恋爱?”顾安平忽然问他。
    他吃吃的笑了起来:
    “为什么这样说?”
    “你近来快乐了许多,常常一个人无缘无故在笑。”
    “因为近来工作很顺利。”他说。
    原来她在他身上造的工程已经有人看出来了。
    那天下午,他怀着盛放的雏菊,本来是要送给她的。看到了她,他忽然缺乏了勇气,把花转送给罗贝利。
    他自问已经努力把爱藏得很深很深的了。
    他自以为可以。
    过了几天,他打了一通电话给她,语调轻松的问她:
    “这个星期天还去打棒球吗?”
    “当然了!”她愉快的说。
    他快乐得难以形容。
    那个星期天,他在海边的公园里等她。他本来担心她出现时大家会有一点儿隔膜。然而,当她来到,他只觉得心头温暖。
    那天,她击中了他发出的一球。那一球,横过蔚蓝的天空,飞过他的头顶,很久之后,才优美地降落在远处的草地上。
    她从来没有打过这么漂亮的一球。她兴奋地在草地上跑了一圈,最后,停在他跟前喘着大气。
    他凝视着她那漂亮而傻气的脸蛋,深深地着迷。他伸出双手,想把她抱入怀里。可是,半途之中,他忽然缺乏了勇气。双手已经伸了出来,缩回去会显得太突兀,他只好临时改变动作。他一只手捉住自己另一只手,十指紧扣,在空中停顿了二分一秒之后,他情急智生,跟她说:
    “恭喜!恭喜!”
    为了证明自己本来就是想做这个恭贺的动作,他重复了一遍:
    “恭喜!恭喜!这一球实在打得好!”
    “谢谢!”她的笑容僵住了,她从没见过他这么古怪。
    不用照镜子,他也知道自己现在一定满脸通红,表情极其诙谐。太糟糕了!他竟然在一个炎热的夏日、在公园里,向她拜年。
    他这一辈子,从没试过如此的怯懦。
    他很快又原谅了自己。他并不是怯懦,他只是不想破坏她的幸福。
    他不想要她做任何痛苦的抉择。
    他和她做一辈子的朋友就好了。唯有这样,他才不会失去她。
    暗恋是神圣的,要以对方的幸福为依归。如果有痛楚,也该留给自己。
    4
    于曼之双手托着头,眼望前方。她觉得李维扬那天在公园里的行为实在太古怪了。他满脸通红,硬生生地一只手握着另一只手,向她说了四次“恭喜”。那并不像平时的他。
    “曼之,你在想什么?”罗贝利站在她跟前。
    她抬起头,笑笑说:“喔,没什么。”
    “我要出去一下,今天大概不回来了。”罗贝利说。
    外面下着微雨,她发现罗贝利忘记带雨伞。她连忙拿起雨伞跑出去,想把雨伞交给她。她看见斜路下面有一个男人撑着雨伞在等罗贝利。罗贝利走到他的雨伞下面,他们一边走一边说笑。
    她见过那个男人,他叫林约民,来过店里几次。罗贝利给他们介绍过。林约民是在广告公司工作的,年纪和罗贝利差不多。他们看来像老朋友,他好几次来接她出去吃午饭和接她下班,然而,总是在韩格立出了门的时候他才会来。后来有一天,朱玛雅也跟于曼之提起林约民。
    “有一个男人陪罗贝利来过古董店两次,但不是她丈夫。”
    朱玛雅说的那个男人,正是林约民。
    “他们不像只是好朋友那么简单。”朱玛雅说。
    “不是好朋友又是什么。”
    “像是情人。”
    “情人?不可能的,她和韩格立很恩爱,而且,她现在挺着八个月的大肚子呢!”
    “在感情的世界里,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朱玛雅笑笑说,“也许他们是一对旧情人吧!虽然她已经结婚了,而且快要生孩子,但他对她仍然很好。这样的故事也很美丽啊!”
    “那是你跟冯致行的故事。”
    “不一样的。我并没有怀着丈夫的孩子。假如我也有丈夫,也许还比较公平一点。”
    “你打算一直偷情下去吗?”
    “这也不错啊!男人最疼情妇了。因为他无法给她名分。我知道他最爱的是我。”
    “你怎么这么肯定?”
    “他一定爱我比那个女人多很多,如果他也有爱过她的话。我要这样相信,才可以继续爱下去,否则,你以为我疯了吗?”朱玛雅哈哈的笑了起来。
    于曼之看着她,她就半躺在一张古董床上。她这天涂了鲜艳的口红和蔻丹,笑起来的时候,整个身子都在抖,真像有点疯。她是一个从历史里走出来,为一段无可救药的爱情而发疯的女人。她也许愿意发疯一辈子疯,只要她爱的那个男人今生今世最爱是她。
    爱情里的障碍,偏偏使爱情更吸引。
    在那个世界里,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5
    后来有一天晚上,于曼之跟朱玛雅吃饭,那天,是冯致行的生日。
    冯致行生日这一天,是要留给他太太的。去年如是,今年如是,将来也如是。
    “曼之,你觉得自己幸福吗?”朱玛雅问。
    于曼之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
    “怎会不知道?你有一个会和你结婚的男朋友啊。”
    “可是,他并不在我身边——”
    “是的。他就在我身边。除了每年这一天和每次见面看着他回家的那一瞬间,我都是幸福的。”
    “你用什么来爱冯致行?”
    朱玛雅挨在椅子上,微笑着说:“我用四十七公斤来爱他。”
    “四十七公斤?”
    “四十七公斤是我的体重。我的眼、耳、口、鼻、四肢、血肉和骨头加起来,这就是我的四十七公斤。我用我整个人来爱他。”
    “那就是了。我跟你不一样。我发觉,我是用意志来爱着乐生。我知道我要爱他,我答应过会等他。”
    “爱,也是一种意志。”
    “是的,但用意志去爱,又是另一回事。一段爱情,不应该是建筑在意志之上的。我宁愿它是建筑在遗憾之上。我不是用意志去爱一个人。我的意志叫我不要去爱他,可是我却身不由已。”
    她猛然想起那天跟李维扬打棒球的情景。她击出很漂亮的一球,兴奋得在草地上乱跑,最后,停在他跟前,喘着大气。
    他凝望着她,她也望着他。他们有七天没见面了。刚过去的星期天,她因为妒忌他把雏菊送给罗贝利,所以赌气说没空不去打球了。从那天到今天,七日的思念和等待,折磨着这两个人,同时又把他们推向对方。
    他向她伸出的双手,忽然又互相紧扣起来,连续跟她说了四次“恭喜”,他的表情很诙谐。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虽然他努力表现得极其自然,可是,她知道他本来是想抱她的。
    那一瞬间,她竟然觉得万分失望。
    横在他们面前的,不是七天的思念和等待,而是七年的遗憾。她已经有一个七年的男朋友了。
    因为没有被他抱而感到失望,已经是对乐生的背叛了。日复一日,她把自己的感情压抑下去。她用她整个人的意志去爱乐生。她不知道她的意志什么时候会崩溃。
    朱玛雅拿起面前的酒杯,泪眼汪汪的说:
    “祝我爱的人今天生日快乐!”
    她把杯子里的葡萄酒喝光,又说:“我真的想知道他今天在哪里庆祝生日。”
    “知道了又怎样?”
    “知道了他在哪一家餐厅庆祝生日的话,我会躲在餐厅外面,从门缝里偷偷的祝福他。也许,还会为他唱一支生日歌。”她惨然地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