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抱起我的──
    「行。」陆大脸像一个麻木的听众,脸上的表情毫无更动。
    她文风不动,心里却不禁嘀咕:
    「他们不会是想派我去参加歌唱大赛吧?」
    他们突然要求她唱歌,她想也没想,就唱了这首老旧的乡谣。这首歌是韩哲那天唱的。她听一次就会唱。丁丁以前常常教她唱歌。她跟丁丁差好远,可还是不错的。
    陆大脸又问她:
    「你会不会打麻将?」
    「回长官,我会打麻将。」
    她眼也不眨,心里咕噜:
    「你们劳师动众,不是想约我打麻将吧?」
    「会不会打扑克?」陆大脸接着问。
    「回长官,我会打扑克。」
    她在一个赌徒身边长大,从骰子到麻将到轮盘到扑克,没有她不会赌的。要是她愿意,她也许会是一个无赌不精的赌徒。
    「你有没有男朋友?」陆大脸木然问。
    这时她想起了韩哲,不禁闪了一下神。
    陆大脸盯着她的小脸。
    「回长官,我没有男朋友。」她回过神来,连忙回答。
    「白小绿,我们正在考虑派你担任一个卧底任务。」陆大脸直视她。「但是,考虑到你的过去,你曾经是那个第六感少女。假如你被认出来,你的处境将会十分危险。」
    原来不是特别罪案组,她心中不免有些失望。
    可她深深知道,要是愿意当卧底,立下大功,将来进特别罪案组的的路会容易许多,时间也会缩短些。
    只要能够进特别罪案组,她什么事情都愿意做。无论前面有什么危险,她也会毫不犹豫地飞奔过去。
    「回长官,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相信不会有很多人认得我。要是有人认出我来,我会否认。同时我相信,卧底会拥有另一个身份,我的名字不会再是白小绿,那是我最好的掩护。我认为我可以胜任,希望长官考虑我。」她渴望的眼睛直视陆大脸。
    陆大脸扬了扬两道白眉说:
    「你还不知道我要派你做什么。」
    她的确没想到,陆大脸是要她去当一个赌鬼歌女。
    她更没想到,她要登场的地方是莉莉丝夜总会。
    他们给了她一个新的身份。
    她现在是王珍妮,一个名字普通的二十二岁歌女,出身卑微,嗜赌又颓废,生活一片苍白。
    她用王珍妮的的身份住在租来的简陋小公寓里。那幢干巴巴的二十层高紫色公寓就在莉莉丝附近,方便她上班。
    为了配合王珍妮的身份,她烫了一头长卷发,染成红色,每天抹上浓妆,穿得妖妖娆娆,戴上廉价首饰和名贵金表,看起来像个小妓女。她完全知道怎样扮演这个角色,怎样演活这些颓废的女孩。她在莉莉丝见到的,都是这些女孩。
    她一直担心会有人认出她来。这种担心后来证明是多余的。莉莉丝已经物是人非。
    莉莉丝几年前易手,名字没变,重新装潢,格调高级了许多,是男人找乐子的地方。
    守门的印度人已经换成两个金发碧眼的俄罗斯人。那块霓虹招牌更大更亮,红色丝绒地毯从外面的台阶一直伸展到那道熟悉的弧形楼梯上。
    没想到,多年以后的这一天,她重又踏上那道大理石楼梯。
    不一样的,是她长大了,她脚上穿的不是她从故乡穿出来的那双白色丁带鞋,而是一双银色尖头高跟鞋。她左手手里抓住一个黑色珠片包包,右手的手指夹着一根点了的香烟,缓缓走上二楼舞池。
    无论这个地方怎么改变,空气里始终荡着那种欢乐地狱的味道,糜烂如故,就像一瓶换了高级包装的廉价酒精,骨子里还是一样的。
    她第一晚唱的是丁丁的首本名曲,也是她那天踏进莉莉丝听到的第一首歌。
    那个请她喝橘子水的酒保已经不见了,从前那些歌女和舞娘,她也没见到。这些女孩也许都已经老了,嫁作归家娘了,又或者过着悲惨的人生。
    唱着歌,看着台下那些陌生的模糊的脸孔,她猝然发现,好像有些东西冻结在时间里面。要是她没有变成白小绿,那么,王珍妮说不定就是现在的她。
    她风情的目光抚过台下每张脸,轻抬粉扑扑的下巴,咧嘴一笑。人生到底是充满讽刺呢?还是过去与现在之间一场又一场的轮回?不管走了多远的路,她也许依然会用另一种自己意想不到的形式重复过去,回到那条老路上。
    她唱起《梦醒时分》来,最像丁丁,连丁丁以前也喜欢听她唱,有时一边听一边取笑她的老气横秋。
    她想起那些她活得像个老小孩的日子,想起那样爱过她怜惜过她的丁丁。
    她不知道丁丁这一刻在哪里,日子过得好不好。
    后来她有恨过丁丁吗?
    那种感情太矛盾,也太累人了,好像已经遥远得像一个世纪以前。
    22.孤独的演员
    卧底也就是演员,是个孤独的演员。
    这出戏,无论演得好或不好,她也无法说与人听。
    她终于明白陆大脸那天为什么问她有没有男朋友。她不能,也不可能被任何人爱着。这个角色好像为她量身订做似的。从亘古到现在,她一直都是孤身一人。
    她太了解孤独了。而她总是安慰自己,了解孤独也就了解韩哲。孤独的人认得孤独的人。
    别的演员可以有演技生涩,演得不好的时候。这一出戏演得不好,下一出再来过。然而,她只能演得好。演不好,她连命也保不住,根本没有机会重演一回。
    那些漫长而孤单的日日夜夜,她过着王珍妮的生活。白天睡觉,晚上到莉莉丝上班,唱着嘲笑爱情却又渴望爱情的歌。要是说什么女人最相信爱情,那就是被爱情遗忘的女人,比如说,莉莉丝那些歌女和舞娘。
    每晚离开莉莉丝,才是她最精彩,演来也入木三分的一台戏。
    她饰演那个没有明天的寂寞赌鬼,一双脚在赌桌下面生了根似的,每天把所有希望都倾注到赌桌上,却总是带着所有绝望离场,然后想办法明天借钱再赌,好像不赌也没有其它事做了。
    她拚命把钱输掉,静静地等待高利贷向她招手。
    警方追踪这个高利贷集团已经有三年,手上一直没有足够的证据。
    这个集团专门向夜生活女郎放贷,手段狠辣。一年前,一个吸毒的小舞女因为没法还债而被他们从三十楼的天台扔出去,死的时候,整张脸都碎掉。
    她在警方档案里看过尸体的照片,那张脸已经不能说是一张脸了。
    传说集团首脑是个长相英俊的男人, 警方的情报显示,他是莉莉丝的幕后老板。这个神秘人从来不露脸,露脸的是他哥哥。她在莉莉丝见过这人两次,大家都叫他秦哥。
    秦哥四十出头,中等身材,皮肤白晢,那张脸像路标一样平凡,很难相信他有一个英俊的弟弟。
    秦哥身上穿的是最普通的白衬衫和黑西裤,毫不起眼。他眉头深锁,看上去是个不快乐的男人,冷漠的三角眼让人不寒而憟。
    他让她想起韩哲在课堂上说过的那句话:
    「人心是最可怕的。」
    她当时终究没有想到,她离开警校之后马上就能体会这句话里的意思。
    越是过着这种日子,她越是想念他。
    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啊?
    有时她很害怕,她会不会失手,变成那个碎掉了脸的小舞女,此生再也不能与他相见了。
    那个夜晚就像其它的夜晚,她午夜两点钟离开莉莉丝。
    她累了,穿着俗艳的黑色珠片迷你裙,踢着高跟鞋走路。
    她不习惯穿高跟鞋,走起路来,背有点驼,一双瘦长的脚叉开来呈八字。她也没刻意去改。在她设计的王珍妮这个角色里,走路八字脚就跟抽烟和赌钱一样,够颓废够懒散的。
    她沿着路肩,朝她常去的那个小赌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