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破云2吞海 > 第144章
    “秦老板。”
    秦川站在屋檐下一回頭, 叫他的是個保镖, 向屋裏一示意:“我們老板醒了, 叫您進去。”
    這是H省與津海市交界處一座半封閉的山村,交通不便,背靠深山。鯊魚第一次帶人跨境時研究過航拍地圖, 然後讓人在這裏布下了人手據點,沒想到現在真成了逃亡路上補給物資武器和躲藏天羅地網的避風港,不得不說幾十年大毒枭的眼光确實有毒辣之處。
    秦川随口應聲, 往回走了幾步, 突然餘光瞥見什麽,腳步一頓。
    村口空地上停着幾輛越野車, 毒販馬仔們正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更遠處的山崖邊,一道肩披黑色沖鋒夾克的身影坐在峭壁巨岩之上, 靜靜面對着冬季蕭瑟的山谷。
    是吳雩。
    他好似一尊深藏在大山秘處的黑色玄武石像,獨立清冷又格格不入。一個馬仔端着剛出鍋的飯過去遞給他, 卻只見他連臉都沒偏,只一搖頭,馬仔悻悻地走了。
    “他還在絕食?”秦川扭頭低聲問。
    保镖有點為難:“也沒有, 昨天他自己煮了兩個白水蛋, 喝了點生水,除此之外至少我是沒見他再吃什麽東西了。”
    秦川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
    限制一切外來食水,靜坐凝神将自我體力消耗降到最低,這是極度警惕戒備的表現。
    不愧是特工般的身體素質……或者說,不愧是為了目标不惜血本、連苦肉計都做戲做足套的, 特工般的敬業精神。
    秦川微妙地挑起眉梢,但沒有在鯊魚的手下面前多說什麽,轉身走進了磚房。
    鯊魚靠在炕上,正聽一個心腹手下低聲彙報什麽,見秦川進來一擡手制止了手下,微微笑道:“秦老板。”
    秦川眼角一掃便認了出來,那心腹是個叫阿Ken的中俄混血——這人曾經是個職業殺手,外表看不出明顯的混血體征,混在國內的大街小巷沒有絲毫異樣,而且中文口音非常地道,據說在北美已經為馬裏亞納海溝效忠了好幾年,應該是親信中的親信了。
    電光石火間秦川收回視線,自然地給自己拉了把咯吱咯吱響的木椅坐下:“Phillip先生看上去已經好很多了?”
    鯊魚在這低矮破舊的鄉村磚瓦房裏,竟然也有種放松惬意,像是頭已經恢複過來的叢林野生猛獸,随意地靠在炕桌邊:“是的,我已經聽手下說了那天晚上所有事情的前後經過,多虧了秦老板指揮得當。”
    他竟然沒有在第一時間提那十六箱“意外”車禍翻倒的藍金,甚至沒問萬長文為什麽會在臨上車前被丢下。
    秦川心裏微微打了個突,但表面上看不出絲毫異樣:“食人之祿忠人之事,應該的。”頓了頓之後他又遺憾地呼了口氣:“不過可惜的是,萬老板吸入毒氣過多,注射大量納洛酮都沒緩解過來,我跟畫師換着手給他做了好幾分鐘CPR,最後還是呼吸衰竭……”
    “是嗎,”鯊魚淡淡道,“那真是太不幸了,我真為他感到遺憾。”
    屋子裏靜默片刻,只聽北風在窗外山林間呼嘯,陣陣松濤聲突然變得格外清晰刺耳。
    秦川鏡片後的眼神真誠而傷感,肩背肌肉卻微微繃着,沒人能看見他大拇指甲正深深陷進食指腹。窒息般的沉默中每一秒都漫長得可怖,不知過了多久,鯊魚終于緩緩道:“我只有一個疑問……”
    來了!
    秦川自然地“哦”了聲:“什麽?”
    鯊魚一擡眼皮,蔚藍色瞳孔注視着他的眼睛。有那麽好幾秒秦川以為接下來他問的應該是:“為什麽那輛載着兩個億藍金的車會翻?”“行駛的時候到底遇到了什麽?”“确定萬老板心搏停止救不回來了嗎?”——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這一切都沒有發生。毒枭就這麽定定注視着他,好似非常疑惑般皺起眉頭:
    “你為什麽沒趁機替我除掉那個姓步的?”
    “……”
    竟然只是這個?
    秦川坐在那裏盯着鯊魚,剎那間腦子裏轉過了很多猜測,好的壞的都有,面上卻沒有顯出分毫,本能立刻讓他調整出了最合适、流暢、自然的表情——那是個苦笑:
    “是,我倒想幹淨利落一顆槍子送他上路,但畫師正在邊上給萬老板做着CPR呢。要是他見我殺了姓步的,情緒一激動,失手啪嚓摁斷了萬老板兩排肋骨怎麽辦?”
    “再說,我跟Phillip先生你是為了賺錢,不是為了找死。”秦川頓了頓,無可奈何的表情裏帶出了一點破罐子破摔:“即便畫師當時不計較,事後哪天想起老情人,情緒再一激動,失手啪嚓捏斷了我的脖子……Phillip先生,你這是保證會為我報仇還是怎麽着?”
    鯊魚靜靜盯着秦川的瞳孔,只見毒枭臉上慢慢現出笑意,無比漫長的兩三秒後,陡然變成了朗聲大笑。
    “——果然不愧是秦老板啊!”
    秦川心下一松,在他的笑聲中幾不可聞地呼了口氣,也自嘲地笑起來搖搖頭。
    “每一條後路都為自己想到了,永遠不把自己放到死胡同裏,不錯,不錯。”鯊魚笑着下了炕,披着外套用力拍拍秦川的背,笑道:“識時務是我最喜歡你的一點,請你務必要保持,知道嗎?”
    那瞬間秦川的笑意在嘴角一凝。
    鯊魚俯下身,這個姿勢讓他陰鹫銳利的藍眼睛近距離緊盯着秦川的眼睛,但每個字其實都非常随意而輕松:
    “要識時務,永遠別把自己放到死路裏,聽明白了?”
    兩個人都笑意未消,但空氣卻仿佛靜止了數秒,秦川點點頭誠懇道:“聽明白了。”
    “老板!”這時那個剛才傳話叫秦川的保镖從外面匆匆進屋,用英語低聲道:“畫師聽說你醒了,想要找你!”
    鯊魚仿佛終于感覺到了那麽一絲真正的愉快:“啊,正好,我也想去見他呢!”說着勉勵似地拍拍秦川的肩,向那個心腹阿Ken使了個眼色,悠然向外走去。
    秦川坐在那把破舊的木椅上,腦子裏亂七八糟轉着無數種念頭,又好像一片空白什麽都沒想。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虛脫般徐徐吐出一口氣,這才感覺到自己背上已經被冷汗浸透了,向屋外的方向回過頭。
    ——鯊魚已經穿過了停着越野車的村頭空地,手裏端着碗飯菜,徑直走向遠處的斷崖邊緣,站在吳雩身後溫聲道:
    “畫師。”
    吳雩站在灰白嶙峋的山谷前,雙手插在褲袋裏。鯊魚示意手下走遠兩步,低頭想了想,才低聲說:“那天晚上的事我都聽人說了,是你及時趕到,才把我從步警官手裏搶下來打了解毒藥。謝謝你,畫師,你救了我的命。”
    哪怕現在讓鯊魚他親媽過來,估計都會驚得難以置信,因為毒枭這輩子從來沒有流露出過這麽由衷、柔和、真心誠意的感情。
    “我不知道該怎麽感激你,可能你也不需要。但不論如何我都會履行自己的諾言,等過幾天我們越境回到北美,你将會被送到我歐洲的小島上,從此平靜富足地享受餘生。”
    吳雩毫無反應甚至無動于衷,倒是鯊魚說到這微微一頓,看着他冷淡的側臉輕聲問:
    “——但在那之前,我還要去辦最後一件事,它可能會非常危險,可能會被中國警方堵個正着。”
    “你可以幫我嗎,畫師?”
    不遠處空地上,秦川瞳孔驀然擴大,一股寒意從心底猛地撞上咽喉——
    從吳雩的角度不可能看見,鯊魚問完這句話後,背對他的那只手便隐秘地伸進了後腰,與後面那個保镖阿Ken同時摸出了槍!
    這不是請求或選擇題,這是又一次致命的試探!
    答“是”或“不”都看似很簡單,這兩個截然相反的回答之間卻還存在着無數種反應和可能。鯊魚心裏只有一個标準答案是正确的,但這個标準答案又極其幽微複雜,只要吳雩有任何一個字、甚至一絲反應不符合,前面是懸崖後面是槍,畫師再生出三頭六臂都逃不出死神的魔掌。
    現在該怎麽辦?!
    秦川心髒劇烈狂跳起來,仿佛無意般上前兩步,這時只見吳雩終于有了反應,扭頭問:
    “——這是給我帶的?”
    “嗯。”鯊魚遞上手裏的飯菜,還是很溫和懇切:“我聽說你已經三天沒好好吃過東西了,你必須得補充點熱——”
    哐當!
    不等他說完,吳雩接過飯盒揚手一扔,鐵盒在半空中抛出一道弧線,在山岩上撞擊滾落,消失在了山澗!
    “我不相信你了,Phillip先生。這三天我等你醒來不過是為了告別。”
    吳雩在周遭所有人震驚的注視中轉向鯊魚,淡淡道:“東南亞雇傭兵雖然危險,但明顯比你的謊言更可信。從此我們就橋歸橋、路歸路,各自道別吧。”
    吳雩轉過身,保镖阿Ken因為過度震驚而甚至忘了收槍,連秦川都難以置信地退了兩步,眼睜睜看着他沿着山崖向遠處走去。
    “等等!”鯊魚如夢初醒,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如果你指的是步警官,我當然有必須殺他的理由……”
    “你還要騙我到什麽時候?”吳雩的語調卻更加穩定而譏诮:“在碼頭倉庫交易時你這邊一挂我電話那邊就立刻要殺步重華,而當時他警察的身份根本還沒暴露,在茂縣你拿私人島嶼來誘惑我的時候又是怎麽說的?”
    鯊魚啞口無言。
    “不論我還喜歡或是想弄死步重華,那都是我的事,你不能拿已經許諾過的話來欺騙我,這麽做跟十年前為了抓亞瑟·霍奇森而利用我的條子們沒有任何區別。”吳雩抓住鯊魚的手想掙脫自己手腕,從牙縫裏冷冷道:“不好意思,Phillip先生,我現在甚至懷疑你口中那個小島到底是否存在,畢竟你在我眼裏已經跟那些條子是一路貨色了。”
    他一抽手,轉身大步向前走,鯊魚疾步上前再次一把抓住他,脫口而出:“等等!”
    從來沒人敢這麽對鯊魚說話,上一個敢當面叫嚣的毒販早就被轟成了血肉橫飛的渣。但周圍幾個心腹卻不敢動手,連鯊魚自己腦子裏都轟轟作響,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測出了唯一一個完美符合預期——不,這根本是超出預期之外,甚至讓他無法應對的回答!
    畫師不是為了配合警方生擒,才在那麽危急的時刻拼命救活他;也完全不想打聽他下一步動向,好為警方通風報信。畫師根本就砸攤子不想幹了!
    “……對不起,”鯊魚胸腔不住起伏,半晌勉強冷靜下來:“我不是故意騙你的,确實是當時情況非常複雜。”
    山澗寒風如利刀割在臉上,鯊魚卻一股火在太陽穴突突地跳,半晌無計可施,用力呼了口氣:“我向你保證那個島是真的,我也沒有要利用你的意思……謝謝你救了我的命,畫師。這個世界上會願意救我命的人不多,我真的希望你能留下來。”
    ——夠了,哪怕再欲擒故縱,這時候都該就坡下驢了!
    無聲的僵持格外漫長,周圍沒人敢說話,甚至沒人敢動。過了不知多久,吳雩終于慢慢地回過頭,剎那間鯊魚心頭猛地一跳。
    他看見吳雩那雙黑眼睛裏滿是壓抑的怒火,真切到了觸手可及的地步,但每一個字都冰冷而清晰,把他的心髒重重砸向谷底:
    “做夢。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