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破云2吞海 > 第148章
    翌日, 七龍塘深山。
    “就——就是這裏了, 各位領導同志。”鎮派出所民警艱難地爬上坡, 上氣不接下氣地扶着膝蓋:“前面山谷全——全是廢棄礦坑,大概六七個,八——八九百畝吧大概。”
    楊成棟正一手抓繩一手抓石頭, 用盡全力爬上近九十度的陡峭山崖,聞言當場眼前一黑,差點沒掉下去。
    幸好這時從頭頂上伸來一只結實有力的手, 閃電般把他一拉, 幾乎硬拽着給拖了上去——是步重華。
    “呼,呼, 呼……”楊成棟趴在雜草叢生的地上喘了半天,才兩腳發軟地站起來比了個大拇指:“步兄你可真是個鐵人!”
    步重華的警用沖鋒衣和戰術靴跟所有人一樣沾滿了枯枝泥土, 也在不住喘息,一言不發地抹了把汗站起身。
    十多名刑警接二連三爬上山崖, 只見眼前是冬季蕭瑟狹長的山谷,山谷底部的植被掩映着好幾個巨坑,呈縱深排列, 裸露的岩石幾乎形成垂直絕壁, 仿佛大地上無數星羅棋布的裂口。
    向南面極目眺望,礦坑背靠着郁郁蔥蔥的原始森林,根本不通人煙,巍峨的巨山矗立在灰白天穹下,一眼望不到盡頭。
    “……”楊成棟嘴唇顫抖半晌, 簡單粗暴表達了自己的感想:“我艹!”
    “這裏以前是個采礦場,大概三四年前廢棄了,很多礦井底部已經積水甚至形成了水潭,地形複雜而且人跡罕至,最近的村子離這裏大概幾十裏路。”鎮派出所的帶路民警往遠處一指:“那邊山頭上的森林資源都還沒開發,連打獵采藥的都很少去,要是犯了事往深山老林裏一跑,嘿!十幾年都不一定有人能發現!”
    “那姓萬的怎麽這麽會找地方啊?”楊成棟簡直要瘋了:“我說這些制毒販毒的能不能別跟偷獵似地整天往深山老林裏鑽,都那麽有錢了,整天窩在這連訂個外賣都要翻山越嶺的破地方,賺那麽多錢是圖啥啊?!”
    這話簡直說出了所有人的心聲,連遠處的特警大隊長都無語凝噎。
    “礦坑地形隐蔽,而且因為非常深,制毒時産生的濃煙不會被周邊村民發現,廢水也可以直接排礦井裏。”步重華放下望遠鏡,沉聲說:“這附近一定有路,否則萬長文的生産設備型號絕不是靠人力馬馱就能運進去的,只是我們還沒找到。——老汪!”
    特警大隊長:“哎!”
    “彙報指揮中心,一邊繼續逼問萬長文一邊必須立刻展開全面搜索,務必在目标進山前搶先找到制毒窩點,全面埋伏布控!”
    “是!”
    汪大隊長匆匆而去,楊成棟憂心忡忡,忍不住問:“……還來得及嗎?”
    萬長文只說在山谷礦坑裏,可沒說礦坑居然這麽大,而且複雜崎岖的地形更增加了極大的搜索難度。大規模搜索耗時耗力,哪怕多耽誤一分鐘都是多一分風險。
    現在離秦川攜鯊魚逃走已經過了整整四天半,沒人知道毒枭的車隊現在已經到哪裏了,萬一他手裏有詳細路線圖,他很可能會比警方還提前找到制毒工廠!
    “……”步重華劍眉壓得極緊,低聲道:“要是能聯系上吳雩就好了。”
    楊成棟望着他消沉的背影,心裏微微一動:“哎,是啊,也不知道小吳還安不安全……話說步兄。”
    “幹什麽?”
    楊成棟瞅瞅左右,忍不住問:“我那天聽你跟宋局聊天兒,你跟小吳真是那個……那個斷背山?”
    步重華側過臉來,琥珀色無機質似的眼珠定定地盯着他。
    “沒事,沒事,雖然我不喜歡你,但小吳是條鐵血真漢子,我純替你倆祝福祈禱。”楊成棟用力拍拍步重華的肩:“你都這麽大年紀了才娶上媳婦,上天一定會保佑你倆的,放心吧啊!”
    步重華勉強拉了拉嘴角,盡管毫無笑意:“你是第一個看明白他是我媳婦的,謝謝了。”
    楊成棟:“不用謝!我本意只是人家長得比你好看罷了!”
    步重華苦笑着搖搖頭,轉身走下陡坡。
    這時刑警、特警、禁毒、技偵等等作戰單位都在向這邊深山集結,遠處天穹山野寂寥,鉛灰雲層漫天一色,無數黑壓壓的鳥禽從群山另一邊掠過原始森林,轉瞬消失不見了。
    步重華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睛。
    “哎不好意思。”他随手把剛才那帶路的當地民警招來,問:“你們這是不是要下雪了?”
    “——喲,還真是,昨晚上天氣預報沒說啊。”民警順着他手指的方向一望天色,又抽抽鼻子仔細一聞:“這味兒已經起來了,估計今晚雪就得下來,您可得趕緊告訴他們動作快點兒去。”
    “……”
    民警小心地揮揮手:“領導?”
    步重華置若罔聞,怔怔望着天空,似乎突然捕捉到了什麽——
    山裏要下雪了。
    他那無時不刻高速運轉的大腦中閃現出幾幀零碎畫面:四天前碼頭的黑夜,用槍指着“請”他上車的毒販,雪亮的車前燈和瀝青路面,疾馳中濺起水花的越野車輪胎……
    輪胎。
    記憶仿佛圖像檢索器,将腦海中定格的畫面擴大、再擴大,直至每個細節都纖毫畢現,步重華腦海中陡然劃過一道亮光!
    “……我想到追蹤他們的辦法了。”
    楊成棟剛追上來,聞言愣住:“什麽?追蹤什麽?有什麽辦法?!”
    步重華顧不上回答,轉身一把拽住那個當地民警,劈頭蓋臉問:“你們鎮上有哪些地方賣橡膠釘胎?”
    “……”民警莫名其妙:“釘胎?”
    ——撲棱棱!
    遠方鳥群掠過天際,消失在鉛灰色的蒼穹下,吳雩收回目光扒了口飯。
    陂塘鎮郊公路邊,幾輛剛加滿油的越野車圍成一個圈,正在做進山前最後的準備。吳雩坐在一輛敞開的車門邊,有意無意把盒飯裏的幾塊紅燒肉撇到邊上,只把炒豆腐混合着飯粒扒進口,突然頭頂傳來鯊魚含笑的聲音:
    “怎麽不吃肉,是不合口味嗎?”
    吳雩動作微頓,然後尾調上揚地哦了聲:“沒有啊?”
    他的語氣十分尋常,鯊魚提起褲腳坐下了,随意道:“其實也沒什麽,只是我突然想起第一次遇見你的時候,你也是把炒飯裏的肉單獨挑出來喂貓了,我那時還以為你是個素食主義者呢。”
    吳雩失笑道:“沒有吧。”
    鯊魚點點頭,似乎感覺很有趣,突然說:“我之前去你家鄉‘探訪’時聽到過一個傳聞,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什麽傳聞?”
    “大概八十年代後期,蒙泰軍在你們撣邦急速擴張的時候,緬甸政府派軍圍剿,奈何實力差距懸殊,被坤沙按着頭打,一顆最新式迫擊炮過去能炸飛政府軍的一片戰壕。很多士兵受傷慘重,被當地村民從戰場上偷偷搬回去治療,很多傷勢過重死了,也有一些能僥幸活下來。”
    吳雩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只有他知道自己的手正微微顫栗。
    “坤沙得知後,知道這是當地人對自己統治的不滿和反抗,于是決定以此立威。他讓人去各個村子裏找那些被藏匿起來的士兵,找到後燒一鍋水,把活生生還會慘叫的人放進去,要求那些參與藏匿的村民排着隊,拿着碗……”
    “是嗎?”吳雩沉靜地說,“有這回事?”
    他與毒枭目光相對,這個距離連臉上最細微的表情變化都無所隐遁,鯊魚深深看着面前這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微笑道:“是啊,據說很多人會從此形成一生的心理陰影,畢竟這世上的絕大多數人是有道德感、正義感,願意守住內心原則的……你覺得呢?你當時應該還很小吧?”
    吳雩嗯了聲:“應該吧。”
    不遠處帶槍的保镖走來走去,幾個人湊在一起看衛星地圖,尖銳的北風穿過人群掠向群山。
    時間仿佛漫長到靜止,鯊魚目光落在吳雩飯盒裏的那幾塊肉上,但其實只定格了一瞬間。
    “真慘。”吳雩夾起一塊肉,垂下眼睛說:“幸好我沒什麽印象了。”
    鯊魚的視線落在他筷子上,只見他把那塊紅燒肉送進口中,慢條斯理咀嚼了十來下,才順着喉嚨咽了下去。
    吳雩從下颔到脖頸的線條流暢修長,喉結随着吞咽的動作滑了一下,隐約可見淡青色的血管隐沒進鎖骨裏。鯊魚灰霾瞳孔不易發覺地張大了,仔細盯着他的每一個動作甚至每一絲反應,仿佛能剖開眼前這人的皮膚肌骨,直到看見那塊肉順着食道滑進胃。
    他終于真正笑了起來,眼底閃爍着難以用語言形容的光彩。
    “你沒有印象了,這是件好事。”他就帶着這樣的笑容站起身,口氣裏不知是欣喜還是鼓勵:“慢慢吃,待會休整完畢我們就啓程進山。”
    鯊魚轉身向人群走去,這時突然只聽身後:“Phillip先生!”
    “怎麽?”
    他一回頭,看見吳雩向天上示意:“要下雪了。”
    剛才還只在天邊的鉛灰雲層已經擴散開來,形成了連綿雲帶,向人頭頂低低地壓過來。風速氣流變得不太穩定,撲棱棱吹着遠處的樹枝亂晃,本來冰寒刺骨的氣溫卻仿佛突然沒有那麽冷了。
    鯊魚臉色頓時一變,猝然望向每輛越野車胎!
    吳雩三兩口扒完飯,把空盒塞給路過的保镖,上前半跪在車胎邊熟練地一壓一掐:“不行,已經硬了,你必須要換胎。”
    保镖手足無措:“上一次換胎是我們剛到華北的時候……”
    “你們是不是在墨西哥待太久了?華北冬天山裏一旦下雪,普通冬季胎是不夠的,必須鑲橡膠釘,否則這麽難走的山路危險性太大了。還有時間嗎?”
    鯊魚看了看表,又扭頭望向陂塘鎮的方向,有點猶豫。
    “不行,你們必須要換釘胎。車載重本來就大,深山一旦打滑會把被前後車全撞下去,不能冒這個險!”吳雩一拍車胎,語氣堅決:“把車一輛輛開進鎮上換胎來不及了,你得立刻叫人去鎮上的汽修廠買輪胎回來我們自己換,最多一個小時,還來得及!”
    遠處阿Ken迅速在平板電腦上查了下最新衛星雲圖,快步上前給鯊魚一看,兩人臉色同時微變。
    吳雩沒說錯,确實要下雪了。華北深山老林的氣候變化不像墨西哥城,萬一趁夜打滑,後果不堪設想!
    “去兩輛車,別從一個地方買。”鯊魚終于低沉地做出了決定:“目标不要太大,買十五到二十個之間,運回來我們自己裝。”
    “明白!”
    阿Ken利索地點了兩三個人,正準備分頭上兩輛車,吳雩卻在這時出了聲:“讓秦老板跟你們一起去吧,他好歹地頭熟。”
    空地不遠處秦川正吃飯,聞言愣了愣。
    其實是應該讓他去的,秦川雖然也不是北方人,但起碼在北方生活過,比這些外來的保镖更容易潛入城鎮人群。然而鯊魚視線落在秦川身上,卻微微眯起眼睛,剎那間不知道轉過了什麽念頭:
    “還是畫師去吧。”
    吳雩沒反應過來似地,好像沒想到他為什麽突然不太信任秦川了,有點怔愣。
    “你們兩個陪同畫師一起去。”鯊魚也沒多解釋,點了阿Ken和另外一名心腹,若無其事笑道:“雖然津海警方的通緝不一定能發到這小鎮上來,但你們還是小心點,別讓畫師接觸太多人,另外一定要快去快回。”
    “是!”
    阿Ken打了個請的手勢,吳雩還挺莫名似地,但像平常那樣也不會多嘴去問,只一點頭上了車。
    “……”
    不遠處秦川注視着他的背影,鼻腔裏幾乎無聲地一哂,低頭繼續扒了口飯。
    陂塘鎮是個礦業鎮,因此越到年關越冷清,尤其在大雪将至時街道更加灰敗蕭瑟。越野車駛過十字路口,吳雩的視線落在馬路邊公共電話亭上,但面上卻沒有一絲表情,瞬間便輕輕收回了目光。
    “——總共一口價一萬二,二位今天就要?”
    “現在就要。”吳雩帶着津海口音,環顧這家琳琅滿目的店鋪:“有樣貨嗎?拿來我們看看,沒問題的話我們帶走回去自己換。”
    鎮上的汽修廠輪胎店總共就那麽幾家,這臨街鋪子已經是最大的一家了。老板本來正坐在店裏摳腳,一副正打算提前關門歇業回家喝酒的樣子,沒想到卻突然有生意上門,不由喜笑顏開:“行!行!您等着,我上後邊倉庫給你們拿個樣貨就回來!”
    “哎等等。”吳雩突然問:“您有洗手間嗎?”
    老板說:“有啊,倉庫裏上後邊去!”
    “那我去方便一下,水喝多了。”
    老板不以為意,示意他跟自己來。誰知吳雩腳步剛一動,緊跟在他身後的阿Ken也動了:“我也去。”
    吳雩眉角不易察覺地一跳。
    但他還沒來得及說什麽,老板面露難色地止住了腳步,沖阿Ken賠笑:“啊?帥哥要不你等等?”
    “為什麽?”
    “我後面可就一個坑,而且你進去我這店裏就沒人看了,幫我守一會兒呗。要是有人進來你就幫忙說一聲,老板在後邊倉庫調貨,幾分鐘就回來!”
    阿Ken一遲疑,只見吳雩順手把鯊魚給他的那個手機塞給了他:“等我一下。”然後舉步向後走去。
    阿Ken不想引起任何注意和懷疑,又見吳雩主動把手機塞過來,便猶豫着站住了腳步——就在那一錯間,吳雩已經跟着那裹着羊羔毛棉襖的老板閃身進了後堂,消失在了通往倉庫的過道小門後。
    咔噠!
    門剛一關,老板臉上的笑容立刻就消失了,機警地向倉庫深處快走了幾步,同時伸手去拉吳雩:“你……”
    “衛生間在哪裏?”吳雩一擡手擋住老板,仔細看的話會發現他面上終于顯出了一絲痛苦之色。
    “老板”沒想到他是真要用衛生間,當即傻了,忙不疊引他推開另一扇門:“就是這兒,你這是……”
    話音未落,吳雩疾步上前彎下腰,一手掐着咽喉一手伸進嘴裏,緊接着:“嘔!——”
    這一吐簡直翻江倒海,開始他還能站穩,到後來只能兩手肘撐在馬桶邊緣,簡直要把整個胃都攪碎了從咽喉裏噴出來。
    原來我還是忍不住,他昏昏沉沉地想。
    太懦弱了。
    “……找到後讓人燒一大鍋水,把活生生會慘叫的人放進去,讓所有參與藏匿的村民排着隊,拿着碗……”
    還未消化的食物噴湧而出,被抽水馬桶沖走,然後一波又一波胃液混雜着膽汁嘔吐出來,最後是帶着絲絲血色的水。
    “據說很多人會從此形成一生的心理陰影,畢竟這世上的絕大多數人是有道德感、正義感,願意守住內心原則的……”
    明明已經沒有味覺了,可舌根卻有種黏膩的苦澀感,仿佛要把這身體裏所積沉的所有苦難、怨恨、罪惡和髒污都一并混雜着鮮血吐出口,最終連五髒六腑都化為血水,嘔吐幹淨,這軀殼內空空蕩蕩地什麽也不剩。
    ——我太懦弱了,掩蓋不了也克制不住,我太害怕了。
    真的太害怕了。
    身後似乎傳來腳步和人聲,但昏沉和抽搐讓吳雩連站都站不起來。他埋着頭,劇烈顫抖着擡手去按沖水鍵,下一刻有人已經幫他按了下去,緊接着一只溫暖結實的手把他強行攙扶了起來,擁抱在懷裏,用熱毛巾擦他狼狽不堪的臉。
    “……沒事了,放松點,沒事了……”仿佛做夢般,他聽見那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一遍遍重複:“沒事了……”
    這是幻覺嗎?
    吳雩不斷戰栗,胸腔劇烈起伏,渙散的視線終于一點點聚焦起來,難以置信望着近在咫尺的面孔。
    步重華從身後把他緊抱在臂彎中,眼眶微微發紅,線條鋒利英俊的下颔用力抵着他額角,用薄唇不斷摩挲他被冷汗浸透的鬓發。
    “沒關系,別怕。”他貼在吳雩耳邊嘶啞地輕輕道,每個字都顫栗而溫柔:“追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