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加拿大回港五年,现在一家广告公司当美术设计,包括天王歌星的CD、爱情小说,或大公司周年纪念的一系列推广计划及纪念礼品。
    才从一个在股票市场惨败,需卖楼套现救急的业主手上,超低价买入这七百多尺的单位,把墙全拆掉,所有间隔打通,以强化玻璃分隔睡房、大厅和工作间。我甚至把浴缸也扔弃,改用企缸。
    装修个半月下来,全屋没有一块砖是原来的遗物。我把一间俗套的房子,布置成自己的安乐窝,我终于自立了。
    买这房子,是阿力介绍的地产代理特别留神。我以为阿力有点“暗示”,但他没有什么,只是忙自己的事。
    我选用的颜色,是蓝、白、灰、黑。主调很冷,但墙上挂上的,都是阿力的摄影作品。——他不是名家,器材也不名贵,他喜欢拍“动”的东西,体育性强的,稍纵即逝的。一个男人游泳时背部如豹的肌肉、几乎撞向民居的飞机……等待。
    他与我是两种人。
    但我们是同类人。
    一边听着LOU REED 的“PERFECT DAY ”和“SEX WITH YOUR PARENTS ”,我摊开一地试用APS 超广角相机拍下的生活照,捕捉感觉。
    仍未到“死线”,所有我的心懒散得很,把罐头洋葱汤干掉,吃了一条法国面包,羊奶软芝士也报销了,瘫痪在沙发上,电视正播放世界杯。
    四年前,也是世界杯的日子,我在铜锣湾的已经酒吧认识阿力。那时我刚回港不久,我们晚晚泡在一起。但这几天,我都流动电话没有他的声音。他只来看过装修两次。像局外人,而我却把他的作品都放在当眼的地方。多配了一条门匙,都没交到他手上。——“我的大门随时让你打开”,这情形有点可笑。也可恨。
    球赛在三十七度酷热的法国举行。足球无休无止地动弹不安。我在冷气间瞌睡起来。
    然后我便睡着了。
    如同所有前途无限的中产阶级一样,在一个“网”中工作、通讯、吃喝玩乐、睡觉。追求赏心悦目,但向往风平浪静。
    我的房子简单、通透,很舒服。——我只需头脑亢奋就便成了。
    忽地门铃声响起来,是邮差送来挂号信。我看看钟,已经是上午十一时了。
    那封信由银行寄出。
    我没有存钱在银行,不是他们的客户。
    银行通知我,保险箱到期了,请我去办理手续。收件人:“PAUL CHIU ”,这是我的英文名字。不过我在任何文件上,都用“赵品轩”的译名,所有我怀疑这信
    不是我的。
    不理它。
    隔了三天,挂号信又来了,务必要我去一趟。编号是B237ZQ. 我没有什么贵重物品,也没有秘密,不需放进保险箱中。唯一家当是屋契,但做了按揭,当然不由
    我保管。我回了银行一个电话,告诉他们弄错了。
    “没有错,赵先生,是这个地址。——我们是依循留言通知你的。这留言是十年前所定的。”
    “但我更不没有租用多保险箱,也从未交费。十年前我还在加拿大。”
    “呢是赵保罗先生吗?PAUL CHIU ?”
    “我不会付你十年的欠款的!”
    ——但,费用付过了。
    我说:“我没有钥匙,又不想要保险箱中的东西。你们把它扔掉好了。”
    在经理面前,我无奈地摊牌:“我不会付“爆箱”的费用,这一千元太冤枉。我只是希望你们不要再寄通知信来烦我!——再说,谁会预知我新居的地址?”
    他把我的身份证交回:“赵先生,身份证号码相符,这B237ZQ里头的物件请你 取回。当然你可以继续租用。”
    我错了!
    我不该好奇,不应该乱动“人家”的东西。叫我万劫不复。
    ——但我打开了那个保险箱。
    有两样物件:一个黑布裹着的圆筒状包包。一个不知是宣纸抑或玉扣纸所做的 已变黄的信封。
    我不知道那包包会是什么奇怪的东西?或者先人的遗物?战战兢兢地掀开四角,谁知道还有一层黑布,护卫森严。一层又一层,足有四层,最后,才见是一筒菲林。是已拍了照片,但似乎一直未被冲晒出来的底片。不是我们常见的牌子,而且是“大底”,即一二零底片。现在一边很少人用这个。
    不知道这“不见天日”的菲林,潜藏在黑暗之中的神秘光影,是令人“惊艳” 或“惊恐”,究竟是谁拍摄呢?
    我更好奇了。在此刻,我是无论如何也要带走,非把它冲晒出来不可。
    至于另一个古老的信封,又轻又薄,好似是空的。我拈起,望光照一照,又一个影儿。微重。打开信封,不费劲,它已裂,是纸变质了。
    一条小巧玲珑的钥匙掉下来。我接不住。太小了,落地无声,几乎还隐没在失,有点紧张,赶快用银行的厚纸信封给盛好,折了两下,放进口袋中,再拍一下,肯定它存在。
    经理为我办妥退租手续,他有专业抄守,绝不多言。只是我问:“这两样物件奇怪吗?”
    他笑:“顾客可在保险箱中放任何“宝物”。什么都有,千奇百怪。例如威士忌、果酱、帽子、骨灰、色情刊物、情信、死者的头发、名画、标本,其他保险箱的钥匙……。”
    “这是另一个保险箱的钥匙吗?”
    “不像。”他含蓄地,“不便乱猜。——多半是女人的箱子用,那么精致。”
    “希望找到一个箱子给它开启。”
    ——但这是不可能的。
    我试过新居中所有的锁:门、窗、行李箱子、鼻烟壶、音乐盒、电脑、抽屉……,当然不适用,因为它们根本不是它的主人。儿我也没有太多锁。
    那筒黑白菲林,因是旧式,一般冲晒店不做这生意,或需时七至十天。
    我回到公司,请摄影组的小李帮我赶出来。一众热情地参与这样荒唐的“侵犯”人家私隐的勾当。虽然我是被逼承受了它。
    不久,我见到冲晒的效果。微粒很粗。
    小李皱眉:“这菲林是不是搁了很久?都变了,药水起不了作用,你看——”
    照片出来是正方形的,共十二张。但十张模糊不清,人面是一片白影,或像用手抹过不想人见到。甚至不能肯定是人像。两张仅仅见到一双白手套,是二三十年代那种绢质,有玫瑰花,花心是珠子,还饰白羽毛之类。因照片只有黑白二色,我认为是白手套,手套很长,给肘。是女人的手。
    女人的手拈着一条白色(假定是白色)的糕点往嘴边送。旁边有搁盒子,只见一角,约摸是“斋”、“心”两个字。
    小李问:“谁可猜到是什么字?什么“斋心”?”
    史蒂芬对美术字体有研究:“不是‘斋心’,史‘心斋’”
    阿美问:“会不会是日本OSAKA 的“心斋桥”?”她是汉奸,每年两次道日本换季。
    “不。“斋”下面没有字。而‘心’太小,应是个组合的字,例如‘志’、‘意’、‘思’、‘怨’之类。”
    我看到盒子另一角有“燕窝糕”。这个女人一定在吃着燕窝糕……
    经了一番追查,又问电话公司,我还惊动了母亲大人。
    其实,我不很愿意惊动她。
    她送我上机,又接我回港。日子过去了。
    但我搬出来独立生活,有一半原因,是避免她追问我和阿力的关系。——虽然 我曾安排她“无意中”遇到我同女同事一起(阿美也客串过)“澄清”作用。但性取向如同咳嗽和贫穷一样,是无法隐瞒的。
    即使将来不是阿力。但她一双渐不过问我的感情,不提娶媳妇的敏感问题,在静夜中又在我身后稍驻的哀伤的眼睛它们却明确无奈,这是我不希望接触,却如芒刺在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