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唱一首歌给他听。一首很久很久之前,我曾经听过的歌:“请你告诉我,高原青年在何方?
    请你告诉我,高原青年在何方?
    他在前方打仗,保卫祖国把名扬。
    我永远纪念他,希望他为国争光。“
    我的希望。
    他听着,不明所以,但很用心。试唱着,五音不全。未几,突然地狂咳,气喘,脸色苍白起来。
    旁边有个新女犯给孩子喂奶。
    婴儿正吃饱,朦胧入睡了,被我儿的咳声所扰。她狠狠瞪我一眼。
    她说:“你唱的歌不好听。”
    于是她吟唱她的歌。当她入女童院时,学会这歌。据说是女童院的“院歌”。
    一个女童思念她的哥仔,自己填了词,唱到一半便想自杀。
    自然,谁都不会为了谁死。岂有如此容易的事?活着比死难。
    这女子从来不提她为了谁入狱。这个男人,在偶然间,夜静更籁的时候,便无端出现在他思潮之中。她想的,也许是第一个,也许,是最近那个。我不知道。
    她唱道:“……铁窗红泪影,往事怕追认……”我认得这曲子。
    当我小时候,我便已经知道,这是新马师曾的首本名曲。第一句,便是:“怨恨母后……”光绪皇夜祭珍妃。
    一个儿子,在怨恨他的母亲。
    ——这是多么离奇的感觉。
    在我差不多已经把往事忘记的时候,它又无端出现在我思潮之中。
    我抱着第二个儿子,忍不住,把第一个儿子的故事告诉他。
    一切都是场梦。也许当初只是我的幻觉。
    “你有一个哥哥。比你大一年,但他懂得照顾自己,一点也不用我操心。他现在很远的地方,或者已经成为另一个孩子的哥哥了。多可惜你见不到他。”
    他现在落在睡家户?
    突然,儿子定睛望着前方,好象发现什么。
    他充满惊诧,好奇。
    一个小孩不会造作。他一定见到什么了。
    他没有作声。
    我捉住他小小的肩膊,摇他,叫他。
    他不理会我。
    他在点头。
    然后摇头。
    然后微笑。
    然后扑入我怀。
    然后挥手。那染了十种颜色的小指甲。
    我浑身泛起寒意。
    “你看见什么?你看见什么?”
    他狡猾地一笑。
    “你看见什么?告诉妈妈!”
    他说:“哥哥。”
    不!
    “哥哥湿。哥哥带我去冲凉。”
    不可能的。他还在!
    他没有走。他在我俩的身边偿佯。目睹一切。等弟弟长大。
    “弟弟你看错了,没有哥哥。”
    “有哥哥。”
    他强调。如果我再说没有,他便会哭。
    我尖叫着:“有鬼!有鬼!我儿子已见到他了!”
    吵醒了婴儿室所有的婴儿和母亲,值夜的姑娘。
    我歇斯底里地尖叫。儿子被我此举吓得大哭。一室噪音。
    没有人相信我。
    因为,有过很多先例,不习惯坐牢的人,夜里歇斯底里狂哭狂笑。有人比我还疯。
    他们认为我神经不正常,一时弄哭孩子,一时弄哭自己。
    第二天我和儿子一起排队看医生。
    有些女犯,是因为病,有些,是因为装玻所以队伍较长。
    有女人说肚痛。
    医生检查,用听筒听她肠子活动情形,很正常,医生明白:“没事。”
    她强调:“医生,我整个肚都痛,请你写纸说我重玻”说到最后,变成哀求:“我不想坐牢,……我想入院。”颓丧得很。
    医生教训她:“不要作状,作状要罚延期,坐多几天,你想不想?”
    终于他放人一马。
    慈爱的医生。
    轮到我。
    “什么地方不妥当?”
    我说有鬼。
    他无法相信。终于我只好息事宁人:“他咳,我失眠。”
    医生转向儿子:“不用怕,有事我会帮你,乖乖听妈妈话。”
    我很感动:“在此他见过的男人很少。世上只有你一个男人对他好的,简直象爸爸。”
    儿子蓦然回首,问:“‘爸爸’是什么?”
    我道:“——你不用知道。”
    他未见过爸爸,他若有机会见到,爸爸的脸将不是他在肚子中所见的一样了。
    医生写纸我休息一天。
    望出医院窗外。窗外有铁栏。
    铁栏外有铁栏。
    铁栏外有重门深锁。
    下午,阳光悠悠照射进来。大概经过多重门与闸,象探监一样。它照射得很真心。
    入大榄这么久,从没有人来探过我。
    第一,我没有亲人;第二,若有,我是因为划花他的脸而入狱,他永永远远都不会来。每当他照镜子时就憎恨我。
    得不到他的爱,得到憎恨也是好的。——憎恨所动用的感情更多!
    我长日只好这样嘲弄自己。
    但,真的,从没有人来探过我。
    “下午将有人来参观。”
    姑娘这样说。
    是谁呢?是谁呢?
    我喂儿子吃烂饭,姑娘指指他:“时不时有外国监头和太平绅士来参观。你儿子第一次见到不穿制服的人时,眼光光。”
    啊,他未见过的,何止不穿制服的人?还有丝袜,戒指,汽车,地下铁,叉烧包,唱片,学校,同学,蜡纸,手套,爸爸。
    姑娘兴致高:“一次见到外国男人,全身都是金色的毛毛。男人来逗弄他。
    他想摸毛毛,又怕,男人对他笑,格格地笑。他竟然扁嘴要哭了。”
    对一切铁门以外的来客,我儿顶是一个“大玩具”了。牢狱中出生,牢狱中长大的孩子。是什么样的孩子?如何成长?心态,个性,言行,举止。
    他们很快要抓他去解剖研究,制成标本。——我有受辱的感觉。最大的侮辱莫如我儿被玩弄。
    我仇视着着侃侃而谈的姑娘。
    “啊,电视台的人要来了。”
    电视台的人?我的心狂跳,钟鼓齐鸣。
    他是不是仍然在电视台做呢?
    他是不是仍然与电视台那个女孩在一起呢?
    在这小小的育婴室内,所有的母亲都去了开工。有些在洗衣房,有些在缝纫室,有些在厨房,有些去种菜。
    也有一些去了上课,一干人等,坐在课室中,听那八婆导师教授“香港常见的花卉”。
    所有婴儿饭后午睡。
    只有我一个人,因为“脖,医生写纸准我休息一天。
    就在这天下午,有人参观本地的女子监狱。此中若没有他,会不会有一个半个,知道我底细的人,追问我一番?
    我垂下了头,望也不望来人。
    基于礼貌,或者规例,要点头打招呼。
    自眼角一瞥来人,是一个导演,一个助导,两个编剧。
    他们煞有介事地,左顾右盼东浏西览。一男一女,尚掏出本子来作摘要记录。
    “你的儿子很可爱。”女的说。
    门面话。
    我“嗯”一声,懒得搭腔。
    一个又过来摸他头发。
    “他乖吗?”
    门面话。
    孩子都可爱都乖,你们何不自己生一个来玩弄?
    他们又向姑娘询问一些资料。例如,每天的生活程序,起居习惯。
    那个女编剧,还热情如火地说:“可以让我坐牢两三天,好体验一下生活才写剧本吗?”
    其他的同僚便在半取笑半钦佩地道:“你真肯为艺术牺牲!”
    我很反感。
    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嘴脸?“可以让我坐牢两三天吗?”一个温饱的人在变相的嘲弄一个饥饿的人,谁又真正希望来坐牢?来玩?
    这些写剧本的真讨厌,他们的工作,便是多方打听他人隐私,搬弄八方是非,回头去制造半真半假的故事,搬上荧幕。他们本身难道没故事吗?叫他们卖自己的故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