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得了,他这样辱骂过她:"我武松顶天立地。不是伤风败俗的猪狗,再干此勾当,我眼里认得嫂嫂,拳头却不认得嫂嫂。"——是吗?他曾经在很久之前,如此竭尽所能地抑正自己吗?
    单玉莲嘴角掠过嘲弄。
    男人便是这样了,男人有什么能力,压抑意马心猿?男人都是兽。她星眸半张,腻着他,看透他:
    "你何必骗自己?我知道你喜欢我!你怕么?"
    像等待了很久,数不尽的岁月,制度和主义,伦理道德,都按他不住。他用力地吻她。一脚踏入脂粉陷阱。全身都很紧张。
    她马上把舌头伸出来。在他口中挑挞地蠕动。最迷糊之际,一切都惊心动魄。
    车子失去控制。
    迎面而来。一辆货车,狂响着号,武龙连人带车几乎相撞,对方也避得艰险,惨烈的车头灯如利刃一下划过二人的脸。
    生死关头,神推鬼使,武龙急煞了车。
    他不能死。
    武龙忽地弹开来,他见到一张泛着红晕的俏脸,欲火如焚,这不是他心中的单玉莲,她只像另一个人,如同来自遥远国度的魂魄依附了她,抑或,她依附了它。
    他清醒了。
    奋力拉开车门,决绝地下了车,头也不回…他不能回头,只怕难以自拔。是什么力量把他拨走,他都不知道。
    单玉莲目送着这男人畏罪潜逃。
    他三番四次地遗弃她。
    是根本无缘么?
    费尽千般心思;她都得不到他。永远有一种无形的东西,令他"前进"。那是什么?
    她恨得牙痒痒。
    茫然推开车门,不知身在何方。寒风凛冽她吹头发,一绺飞掠过脸庞,她在咬牙之际,把那绺头发给咬住了。
    恨!
    忽地,听得一阵熟悉的浪笑声。她循声望过去。
    那也是一个熟悉的背影。
    失意的女人,站在大城岔路上。开始有一种很强烈的矛盾。
    我要走。我要追上去。我要走。我要追上去。我要走。我要追上去。
    她没有哭,只是双目无端地湿润了。她怕,但又很兴奋。
    她的心被搅弄得乱作一团。她把手伸向心中,企图抽出一根丝,抽出来,人就被扯过去了。
    那个背影,为一群女人簇拥着,浪笑着,进了一间"的土高"。
    "唉!"
    单玉莲无力细想。
    一旦细想,姻缘总是魔。她也无力回头。
    脚踏着碎步,款款地上前。是她的脚,引领她走着一条可知或不可知之间的路。
    一推门,她便眼花缭乱——
    但见:一支五局花接,四围下山钢热闹。最高处一只仙鹤,日里伤着一封丹书。一枝起火,万度寒光,当中一个西瓜炮进开,四下里皆烧着。说不尽人物风景,旦角戏文。
    烟火安放街心,谁入不来观看?
    单玉莲但见一盏盏的金灯,冲散满天繁星阵,黄烟儿,绿烟儿,氯氟笼罩。
    楼台殿阁,顷刻不见了。
    火灭烟消,尽成灰烬。
    音乐变得缓慢,摇曳,古人的脚步。
    激光过了。
    众人沉醉于世纪之本。
    听一派民管湾话,见一簇翠围珠绕。可以醉,便任由他醉倒。银灯映照之下,无从计算而今是二十世纪最末的十年了。谁知道明天?谁寄望明天?穿好一点,吃好一点,得风流处且风流。是的,众人只凄惶地甜歌热舞,不问情由地纵声狂笑。
    -小姐,一位?要点什么?"
    侍者来招呼。
    单玉莲还没"回来"呀。她烦乱地道:
    "女儿红!"
    轮到那年轻人惑乱了:
    "什么红?BLOODY MARY是吧?"
    单玉莲拎着那杯红色的怪味的液体,一人独辟。她在阁楼,放眼下望,舞池中,红男绿女都在忘我地狂欢。每个人都创出难度极高的扭动把式,闭着眼,离着魂。
    她觉得自己十分寂寞。
    她像八根细巧果菜酒盅旁一根无人惦怜的牙着儿。元宵灯市夜里路边一颗无人垂注的瓜子儿。淫器包中一条无人眷恋的药煮白级带儿。……空自在一角,艳羡他人的浓情。
    人人都是成双成对的快活,怎的自己缘薄份浅,连自尊也抬不起?便把酒都灌下了。
    无聊苦闷,只得把那链子,绕了又绕,缠了又缠——总要做点事,好打发这难熬的一晚呀。
    过得了今天,是否也过得了明天?
    猛一自恨,那长链,便飞也似地脱手甩至楼下的舞池中去。
    长链的身子轻盈起来,在半空缓落如飘絮。连链子也不知道,它的前身是一根叉竿。叉竿的影儿忽在这半明半昧的鼓乐喧天的境地里,猛地跳脱出来,仰头斜视那失手的单玉莲, 俯首笑看舞池中漫不经心的SIMON。两个不相关的过路人,没有一点牵连,便是费煞思量,也扯不到一块。
    那叉竿是怎么一回事呢?
    记得一个春光明媚时分么?
    从前——
    金莲打扮光鲜,单等武大出门,就在门前帘下站立。约莫将及他归来时,便下了帘子,自去房内坐地。
    那一天,她也如常地拿着叉竿放帘子,忽然起了一阵风,将叉竿到倒。她手擎不牢,不端不正却打在那人头巾上了。
    看那人,头上戴着缨子帽儿,金玲胡春儿,金井玉栏杆圈儿。长腰身,穿绿罗褡儿。脚下细结底陈桥鞋儿,清水布袜儿。腿上勒着两扇玄色挑丝护膝儿,手里摇着酒金小扇儿。风风流流,从帘子下向潘金莲丢个眼色儿。
    SIMON无端被一件重坠之物打中, 骤停了舞步,待要发作,想不到在阁楼,有个妖娆美貌的女人,也有二十多岁了,一头松松囊囊的黑发,微鳗八字眉,三白眼,粉浓腮艳。
    隔远看不清,便一步一步一步地走上去。撇下众女不管,猎艳而来。眼神一直未曾离开过,她有点张皇,但更多的是春意,未开言,先赔笑。身段圆熟,腰特别的细,在一套复古的时装轻裹下,藏不住这个秘密。
    见她粉脸生花一如古画, SIMON有点魂飞魄散。他也阅女无数,然而,这般追不上时代的、过时的美女,时光倒流,还没上手,先自酥了半边,那怒气早已钻入爪哇国去了。颜面一变,笑吟吟地,不言不语。
    她也一直地看着他上来。
    看着他把长链子,笑吟吟地擎在掌心。那是一双手指修长的手,不安分、挑挞而挑逗。他一身的黑,墨镜未曾除下过,背后潜藏着如何的焚人的目光?
    单玉莲轻道:
    "你还我?"
    "还什么?"他笑:"我在地上拾到的。"啊,是这声音,她熟悉的声音。是他!
    "我摔的。"
    SIMON故意调戏:
    "你不是'摔',你是故意'扔'下去。"
    "对不起,官人。"她竟向他赔个不是:"是我一时不小心,被风吹失手,才会误中你,不是故意的。"
    他觉得很有趣,便继续:
    "那末,算是我故意被你扔中吧。"顺势把她拉近栏杆下望:"你看,舞池人这么多,要很幸运方才中招。这就是缘分。是不是很老土?"
    她往下一瞧,刚好与女人们的目光短兵相接。虽则她们还是在放荡地舞动着,不过舞伴却另有出路了。目光中不免有妒恨,在笑:
    "SIMON你看你的 TASTE!(品味)"
    单玉莲咬着唇一笑,呀,多么的相似:她们不也曾各自偷偷地苦缠细裹,造就一双尖超越金莲小脚么?不是白续高底,便是红经平底,鞋尖儿上扣绣了鹦鹉摘桃,或斜插写花,鸳鸯戏水,纱绿与翠蓝的锁线,精细的造工。也有出奇制胜,暗中安放了玫瑰瓣儿,小格中藏了梅花印子儿,一步一印。争妍斗丽,陪伴西门庆玩耍,踢气球呢。一个捎头,一个对障,拗踢拐打,扭腰摇臀的,不过要讨男人欢喜。
    单玉莲眼角向他一飞,问:
    "咦?都是官人的妻妾呢。"
    妻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