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盘算到尖沙嘴哪个好地方?香港什么都有!
    武汝大驾着那不相衬的红车出发了。一路上,女人不肯再吃自助餐,因为吃厌了啦。——忽地有辆车子,黑色的,就在她身边划过,影儿一闪。一乍见,她整个身子坐得极直。
    "老婆,坐稳点,你干吗?"
    ——她干吗?她见到他!
    突如其来的电话,突如其来的亮相。一双积年拈花惹草惯戏风情的诚服。呀,不,车子又远去了,一定是自己的幻觉。一朝遭蛇咬,十年怕草绳。一旦风吹草动,便担心东窗事发,方才如此。
    单玉莲坐定后,便问道:
    "车子开不好。你真不是个当司机的料——你是当老板的科。"
    哄得武汝大暗自得意。
    唉,白布落在青缸里,干净板也有限。幸好这是无从稽考的,哄得一时便是一时。一段日子之后,怕也无事了。昨夜风流,端的是一场春梦。
    来到尖沙嘴的高级日本料理店。鼓声一响,二人郎"财"女貌地踩上人工碎石子小路,于暖烘烘华堂中当上贵客。
    武汝大便开始点菜。
    他问她:
    "你要什么?"
    "你点什么,我吃什么。"
    "你要什么,我便点什么。"
    她有点不耐,只道:
    "你出主意吧。主意出得好,我哪有不依你?你是一家之主。"
    他对她太好了,千依百顺,生活因而平平无奇。男人没性格,便点了什锦海鲜锅、什锦寿司盛会、牛肉司盖阿盖,包保不会出错。
    满桌佳肴,包罗万有。她便见到不远处,竟坐了SIMON和一个女人!
    他也来了!——他花过心思的手段!
    他点菜,她倾慕地望着他微笑,只有听的份儿。一副白净的瓜子脸儿。
    单玉莲定睛细认。呀,女人当过《八卦周刊》封面的,是落选港姐李萍,正深情地沉醉于他的举手投足。
    他点的菜式上来了,一道一道的上,精致的冷奴、云丹、赤贝、柳鲜锅。小小的烧鱼,光洒几滴柠檬。昆布一卷一卷的,莲根一轮一轮的。他叫的饭,还洒了黑芝麻,还有一颗紫红色的小梅在心窝。他叫的汤,是一个描金线的清水烧茶壶盛载的。每一道菜,旁边都有块小小的枫叶,好似女人的手。
    为什么同在一爿店里,自己的男人,蠢相得像个肚满肠肥的相扑手?自己不在意,人家看来必也是鲜花插在牛粪上了。他还招呼她:
    "快来吃鱼生,很大件。抵食!"
    而SIMON呢,装作不认识她,正眼也不里过来一下,只顾与那李萍,浅斟低酌,暖酒令她的脸红起来。单玉莲眼里何曾放得下沙子?她把吃过一口的鱼生吞下。
    武汝大只随便把他爱人吃过的狭起,放进口里。她感受不到他那下意识的爱。她很忙。
    忙于挣扎。
    她半句话都没说过,她便陷入其中。谁有自行猛地跳将出来,因而对丈夫道:
    "我想去旅行。"
    "去哪儿?"
    "——总之离开这里一阵子。"
    武汝大一想,店里生意好,只去得三五天。三五天,花在机票上怎值得?但自己实在应陪她多些才是。便建议:
    "不如回乡去,你也可以见见旧朋友,你不说要拎些老婆饼给他们吃吗?"
    回"乡"?是上海?抑或惠州?
    当然,他们回到惠州去。——上海是她一个不可告人的噩梦。
    而她这般的回去一趟,还真不肯带老婆饼呢。她给那些人捎上的手情是乐家杏仁糖、丹麦蓝罐曲奇、绅士牌果仁、积及朱古力授饼……还有姊妹们得到的是化妆品、护肤系列,连香水,也唤作"鸦片"。真真正正的"衣锦还乡"!
    他们是住在惠州汤泉附近的四星级酒店,然后包了一辆车子到处巡游的。这回是"游客"的身分了。而她们呢,有些仍在"卖",夏天卖西瓜、黄皮的,冬天便卖柑。另一些,已经去了卖笑。锦华的运道不及她好,尚在一个争妍斗丽、择既而噬的彷徨期。对比之下,自己求谋顺遂,已然是上岸人家。锦华十分艳羡她能堂堂正正地做人妻室,不必无主孤魂地,至今犹在浮沉。见到武汝大,竟然甚殷勤。
    单玉莲有点不悦,也就不让她加入二人世界了。免得多事。
    武汝大问:
    "你那姊妹呢?不是也约了晚上吃潮州菜吗?"
    单玉莲一撇嘴:
    "我们不要打扰她了。她还要找男朋友呢。看她条件不很够,又单眼皮,找到男朋友也得费点心机和人好。怎么敢老要她陪着?哦,你很想见到她吗?她电过你吗?有没有托你没法子到香港去?"
    锦华见她没联络,等了一晚,后来打电话到酒店。酒店很堂皇,又有保安,她要单玉莲领着,才可到咖啡室夜话,及吃票子忌廉蛋糕。
    单玉莲撇下武汝大,勉强跟她会面。
    锦华不凑,只当二人仍是一处的好姊妹,那时她有路数,不忘关照她的。故不知就里,还跟她讲心事:
    "我也出来接了一阵客了。不过现在的客很精明,都是想玩你,不是想娶你。——你就好啦,嫁得那么好。"
    "他对我真没话说了,要什么有什么。"
    "早一阵我跟一个姊妹出深圳做,有些客送我们三点式泳衣,就是要我们陪他们到新都游水,连这样也要玩个够本。"
    单玉莲便同情起她们来:
    "港客都很难做吧?"
    "不,有一个,他是搞电子表的。他长得很好,又高大又有钱,每次来都找我陪,可惜他有老婆。"稍领,便笑着说:"他在床上很劲儿的,一晚来四次都试过。真可惜,他有老婆。不过,我有点喜欢他,不要钱也肯做。我想起他都会湿的。"
    当锦华这样的形容她心上人时,单玉莲眼前也活现了斯时情景。他,虽只共枕同眠了一夜吧,但也曾如此的亲密,如胶似漆,份情也是自己首肯的。
    那是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已发生了千百遍。他的手心放在她胸前,不动,等待她动情。像等待一根险险锥过大红十样锦缎子鞋扇的绣花尖针儿,等待它变硬,冲出重围。
    她恨不得钻入他腹中。这般的难为情。好像已发生了千百遍。她的脸热起来。
    当他在她身体里头,空气中有种特别的香,是绵远而古老的香。首香、檀香、紫苏、玫瑰……素在房子中,昏沉欲死。——他,令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男人好。
    只一夜,他又续上另一个了。男人都是这样。想不到自己还比不上一个做"鸡"的。
    辗转成忧,相思如扣。女人量窄,总觉不值。
    锦华见她怔住了,却没在意,又问:
    "喂,你那武先生呢?"
    "他?"单玉莲思绪自香港回到惠州来。
    "他对你怎样?——在床上。"
    单玉莲措手不及,没有答。
    锦华体谅地道:
    "他也不错了。也是个好老细。玉莲,我很羡慕你呢。"
    老细?白头偕老?一生一世?
    室内开了暖气,窗外虽下着寒雨,却是半点沾不上身。武汝大是一个好老细。她睡不着,坐到窗前,扯开一点通花的纱帘,这贫瘠贪婪的土地上,四星级的酒店。单玉莲嗟叹一下,微不可闻,但到底还是被丈夫觉察了。
    他没有亮灯,只在床上喊过去,尽量把声音放软:
    "两点钟了,还不睡?"
    单玉莲并不回过头来,但是冷不提防眼泪便淌下来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到香港?"
    第一次,武汝大感觉到,一定有点不快乐的心事缚住她。自己,费尽周折,到底是缚她不住。武汝大也不说什么了,只转过身,倒头睡去。有什么办法?他在暖暖的被窝中,也无声地嗟叹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
    不想知道为什么。
    惠州有西湖,一直是游客好去处。红棉水谢、百花洲、点翠洲、泅洲塔、苏堤、九曲长桥、惬龙桥。惠州有场泉,是个高温矿泉,泉眼十多个,水温在摄氏七十度,武妆大全身泡浸在温泉中,这个独处的时刻,他特别寂寞。他做错了什么?自己也算是个善良的好人,好人没好报,博不到红颜欢心,他开始忧心忡忡,但又无法可施。他做错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