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面端上时,他看表:
    “我们收九点。不过你慢慢吃,可以等一阵。”
    又做了一个出轨的动作,把辣油收了:
    “不要吃辣。”
    她要白鱼蛋,不知多惜身。但有个陌生人在病中那么体己,她微笑一下。
    “住得远吗?”他问,“外面下雨。”
    “南丫岛。”她一口一口细意地吃河粉,“不要紧,尾班船开十一点多。我还有些手尾要回公司做。”
    自己九点收工,好想好想送她,但又不敢。高攀不起。几番迟疑,阿伟拿一把杏色的格子雨伞放到她桌旁。是在一堆中选中,颜色最浅的。
    “这伞你用吧,我们大把,都是客人遗留下的。这把颜色好些。”又道,“奶茶是送的,给你提神,不收钱——别让老板知道。”
    “你人真好。”
    她拎起伞,大概因为病,又大概因为阿伟自己的遐思,总觉得她飘飘浮浮的像个会走的梦。
    “我叫阿伟,你呢?”
    “阿思。”
    ——是阿思?阿丝?阿C?阿施?
    阿伟直觉地认定,她是思念的“思”。
    这白色的梦走远了。
    目送她的背影,阿伟抑压他那发情公狗的雀跃,只是患得患失,步履轻快又沉重。万一她以后开OT,要坐尾班船,她不必孤零零了,他好希望可以送她。
    他不怕她奄尖、挑剔、执着、小眉小眼、白不粘尘——基本上,他是为了侍候她,宠坏她,所以相识。
    大雨下了一夜,庆幸借了她一把伞。
    第二天,她没有来。
    病了?休息也好。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
    奇怪,没有出现。糟了,是逃避吗?都恨自己急进,得罪了她。到底是瞧不起?阿伟怅然若失,更加自卑。
    ——直到这天,他在客人留下的报纸上,见到一段新闻:
    妙龄少女割脉自杀。
    有她的照片!这个时候,他才知道名字是施洁贞。不是思念的“思”。她姓施。
    他大吃一惊,不能反映……
    下午,她的同事在窃窃私语:
    “就是那晚开OT。”
    “写字楼都没什么人,太危险了。”
    “是在后楼梯吗?”
    “受伤不轻。”
    “刮刀刮的。不肯呀,满身血——”
    “她求看更不要报警。”
    “好羞的,当然不要报警。”
    “十九楼说出来的——他们会不张扬?怎舍得不说?全幢都知道了!”
    一个文静内向的会计小姐被强奸了,歹徒逍遥法外,好事的群众把消息在茶余饭后传扬开去。心中容不得一点沙石的她,辞了工,又没脸见人,身边无人关怀,想不开……便是这样的故事——割脉?她连猪红的也不吃呢。但她“解脱”了。
    这些八卦的没有切肤之痛的局外人,还在耳语:
    “像她那样的性格,二十三岁了,又没有男朋友,会不会仍是——”
    啪!奶茶被用力一顿,愤怒地打翻泻了一卓。阿伟的手紧捏着拳头。像辐射后遗症,胸中有火,苦不堪言。想吧所有人痛殴,想杀人报仇。
    但谁留意到他的表情?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比起来,他更是毫无关系的一个闲杂人等。
    阿伟没追问,也不打听。
    他但愿一无所知。但愿是被嫌弃的癞蛤蟆,不屑一顾从此失踪。任何结局肯定比现在这个好,比这美满。就不用折磨。
    哐当!他神情恍惚,又打破了碗碟。
    不是失恋,是生离死别。
    是收音机常播的热门歌,黄品源的《那么爱你为什么?》
    离开你,
    是傻事对是错?
    是看破?是软弱?
    如果是中解脱,
    为什么还是有眷恋在我心窝?
    那么爱你为什么?
    ……
    ——还没有开始呢?
    不,也许这只是开始。
    某个晚上,失魂落魄的阿伟,默默地脱去白上衣换回自己T恤。他把制服挂到茶餐厅后面的衣架上。旁边是一个胶桶。
    阿伟赫然见到——
    那把借出的杏色格子雨伞,现在给换回来了!静静地斜倚在桶内。不知何时,她自遥远之地,把伞还给他。
    虽然迟了点,但明白了。
    所以她试探的,来了吗……
    《另外一个人》李碧华
    “我是医生,如果你发觉身体出了什么毛病,应该坦白告诉我,这样才能彻底地帮你诊治。”
    女人坐在他对面,欲言又止,神情有些张皇,不住地绕弄着手指。
    “……”
    “你先平静一下,慢慢说吧。”
    “医生……”她嗫嚅,“我不是有精神病或老年痴呆症吧?”
    “什么?”他失笑,“你才四十多,跟‘老人’还有一段距离。”
    又问:
    “最近发觉自己记忆力衰退了点?”
    “是……”女人接着说,“应该不是。”
    吞吞吐吐的。
    “是生活太紧张?”
    “受过刺激。”
    “很大的刺激?”
    “是,生离死别。”
    医生体谅的点点头。
    “哦,这通常总会令当事人因心理上的创伤而举止失措,甚至选择性失忆,不想记起。”
    “但结果平安无事。”
    “那么,问题出在哪儿?”
    女人道:
    “问题不在我。”
    “唔?”
    她鼓起勇气:
    “问题在我女儿身上。”
    “啊,你女儿多大,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是辛小晴。”
    哦,医生马上知道她是谁了。小晴是当今乐坛上最炙手可热的偶像歌手。二十二岁,在公司力捧之下,成为新一代的天后,去年还在红馆举行演唱会,十天的门票两小时内已告售罄。
    小晴也是电影红星,无数广告商品代言人。她的“中国二十个大城市巡回演唱”在筹划中。公司打算两年内把她带入好莱坞,晋身国际明星。就在片约签订前夕,忽然传来意外的消息——
    “小晴在往美国拉斯维加斯登台表演途中,出了车祸,昏迷不醒。”
    “她怎么了?”
    医生记得他也听过这个意外,不过只是“据传”的消息。没有人见过任何突发新闻图片。之后又平静下来。
    “我也没见过。”女人说,“当我知道意外时,心慌意乱,痛哭不已,想即时赶到美国照顾她,万一伤残或破相,前途就完了……”
    “听说治疗后已康复啦?”
    “公司的封老板说一切由他们处理,送她到设备最先进最完善的医院去。为免我担心,嘱我不必前去打扰,总之,一切由他们负全责。”
    半年后,小晴康复回来了。
    她很健康,精神奕奕,没事人一样,如常地生活、工作。照旧红红火火,万人迷。
    回港翌日,已召开记者招待会,宣传一张失踪期间秘密灌录的新专辑,在时代广场举行签名会。
    车祸对她没有丝毫影响。二十二岁,青春少女身体底子好,一下子又蹦蹦跳跳做人,不累,连伤痕也没有。
    “恭喜你了。”医生说,“年轻人倒下很容易便站起来。”
    “不过——不对劲!”女人不安,“外貌一模一样,声线、举止、小动作……都没变。”女人强调,“可我是她相依为命的妈妈,我的直觉告诉我,有点奇怪!”
    “是她的记忆力有毛病吗?”
    “不,生活细节都记得。”
    “爱好呢?”
    “同以前一样。”
    “会不会是你心理作用?”
    大概因为相隔了半年不见,又日夕担忧牵挂,虽然公司派员来安慰,但以为随时会传来死讯,以致神经衰弱、多疑,所以一时间不能接受好消息,还以为在梦中。
    “是有些人会有这样的不安。”医生开解她,“辛太太,我给你开一些镇静的药,过一阵就没事了!”
    “不!”
    最初也想失而复得般惊喜,嘘寒问暖,照顾周到。女儿投身娱乐圈,走的是怎样的一条路,怎么会不清楚。挺辛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