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
    “识道业不让你知。你好啰嗦。”
    一屋只有两个人,他说:
    “你自己拿主意。”
    潘秀敏平静无事,面不改容。
    “根本就没有。”
    她想,如果是郑志勇,到头来又是急诊室中的一对。如果不是他,目下好像真的没有什么人。要志同道合也不易。
    郑志勇约潘秀敏出来吃饭。她有点开心。
    他俩什么没见过?身经百战,哪像你我般,容易发慌,手忙脚乱?
    去吃韩国烤肉,肉汁四溅,右眼都钻进头发中。有人吃猪牛羊,有人吃猫。
    “伍健康现在的情况如何?”
    “他已转院,转到精神专科。”潘秀敏说,“他‘喵喵——喵喵——’地又叫了三天,医生束手无策。”
    郑志勇问:
    “是精神病吗?”
    “但凡医学上不能解释的邪异之事,都是精神科医生和护士的责任。”
    “我再爆些猛料你知……”
    郑志勇告诉她,伍健康在出事当晚,伤了惠州一间个体户吃猫,他们用最古老的秘方。伍兴致勃勃地参与了“盛会”。乐不可支。
    首先,他们用一个大缸,盛满石灰,然后把三头大肥猫投进去,在它们血气运行强力挣扎逃生时,马上灌入开水,于是石灰遇水“烧”起来。由于产生大量气体,侵蚀猫身,猫都脱得一干二净,不必在花费工夫整治了。猫血留在内脏,呈沸腾状,猫肉便像玉一般,洁白、晶莹、通透——这猫宴,弄出来味道鲜美,比嫩鸡更胜十倍。
    据说猫临死前,瞪了伍健康一眼。他却向它们冷笑,撇撇嘴:
    “喵喵——”
    潘秀敏笑:
    “你真本事。”
    又道:
    “专诚爆料我知道,要不要报答?”
    郑志勇得意地说:
    “不用谢我。我要报答一位师姐是真。”
    “什么?”
    “是另一个环头的,听说了这怪事,便帮我打探。她内地有线。”
    潘秀敏若无其事:
    “原来有本事的不是你。”
    他看看手表。她问:
    “赶时间?”
    “不是说报答吗?约了她们一班人道卡拉OK。”
    “我不知道你喜欢唱歌。”
    她不知的,多着呢。遂好奇:
    “拿手的饮歌是哪首?”
    “哪里有饮歌?”郑志勇竟然有点不好意思,“都是伴人唱。”
    哦,那就是男女合唱的情歌了。
    他叮嘱:
    “如果伍健康有什么进展,或恶化,你要第一时间告诉我们。一定!”
    “一定。”潘秀敏又想:他在说“我们”。
    郑志勇呷掉一碗萝卜汤,又把啤酒喝光,斜睨一下手表。潘秀敏赶他:
    “我很识趣的,你先走吧。这顿由我来请。快走快走。”
    他兴高采烈地赴约了。
    她付账。侍应循例送她香口胶。她把纸剥了,嚼起来。一阵薄荷的清香令她忘记了吃过什么浓浊的肉。
    出来,吸一口清新空气,又过去了。
    晚上,潘秀敏当值。比较清闲,刚无聊地望向自动玻璃门,它打开了。
    门外有紧急讯息,由另一位军装警员和CID传来:
    一个男人把变心的女友约出来,说是同她最后一次做爱,之后各行各路。女友勉强答应了。谁知他做完了,用一把新买的牛肉刀,把来不及穿上衣服的女友狂斩二十多刀。
    他按着她的头,刀斩下去,杀、杀、杀……她裸着身体,跪在地上呼号哀求,求他念在想好一场。他把她手臂拗断,继续狂乱劈……
    刀锋崩缺不成形,骨头也全暴露出来。
    男人之后自二十六楼跳下,手脚折断。由于脸直拍下地面,故五官全扁,如平贴在一张纸上,颜色嵌入肌肤,完全没有凹凸立体感——简直是帧斑斓的彩色相片。
    所有人忙得透不过气来。
    潘秀敏忘掉了因被女人拒绝,终于变成了一只禽兽的伍健康。忘掉了郑志勇,忘掉了自己。训练有素,处变不惊。
    血淋淋的物体已抬进来——
    广播急CAll:
    ”梁医生,张医生,请即到3号……“
    《3:02am》李碧华
    「铃——铃」
    是凌晨3:02。徐咏雯怔仲地,犹豫地拎起听筒。
    「是我。」
    「不!」她惶恐地叫道:「不可能,我已换了电话号码,你究竟是谁?——」
    「我是小健。」
    「你不要再打来了!不要!」
    她马上搁起听筒。同一时间,把电话线拔掉。
    天气转凉了,夜凉如水,还似冰。徐咏雯自心底颤抖。不可能!
    三个多月前,她第一次收到这个扰人清梦的无头电话。也在凌晨三时零二分。那时她没有睡,在等电话。虽然已经等了一个星期,他不会再打来的了。
    潜在的渴望,令她无法人梦、生怕熟睡了,错失了和男朋友和好的机会。
    任何细微的声响,都以为是志坚的来电。连洗澡也赶快,但每个晚上空等到三点钟。她十分思念他。
    她知道他见阿云多过见自己。心痛时学着喝酒,不是啤酒,是威士忌,酒不比她的心更苦,所以可以一喝1/3瓶。
    她同他吵一架,冲动地:
    「我们分手吧!」
    「是你说的。」志坚道:「不要後悔啊!」
    一说便後悔了。——他对自己不好,但只要他仍吧她当做女朋友,间中伴在身边,爱她,听她诉苦和她亲热,给她欢愉,何必理会他和其他的女人呢?是她爱他较深,一直难以理智。
    思念的时候,只记得他的温柔,总不肯想象他用同样的温柔来征服阿云。
    电话响时,她兴奋得跳起。一接,还以为是男友,却是一把陌生的声音:
    「你猜猜我是谁?」
    不是志坚。——他把开口分手权奉送给她,事实上,他早已操纵沉默的选择权。咏雯失望得很:
    「你究竟是谁?不猜。快说,否则我挂上。」
    「不要不要,我只想同陌生人聊聊,因为我很闷——」
    「你真无聊!」她苦笑。
    「你不想同人谈谈不快乐的心事吗?在陌生人面前,我们通常比较free,不用诸多顾忌,聊完也轻松些。」
    「你怎么知道我不快乐?」
    「你的声音好沉,而且三点钟也不睡。——你一个人睡吗?」
    「咔!」咏雯觉得这是一通色情电话。是玩Line的开场白。即时挂断。
    「铃——铃——」电话再响。
    「对不起,请你不要挂断。」对方说:「我只是随口问问,我怕骚扰了你身边的人。幸好你一样寂寞。」不等咏雯回答,焦急道:「求求你不要收线!打出很多电话,只有你没有骂我。你的号码是随手乱按的。一失去联络,再也找不到你了。」
    「难道你不可以redial吗?」
    「对,」对方笑:「骗不了你。我叫小健,是真名,你呢?」
    「叫我雯雯吧 朋友都这样叫。」她说:「你不用上学上班吗?为什么那么空闲,不用睡觉吗?」
    「我停学一年了。因为患了血癌,一日未得到适合的骨髓移植,一日无法有自体免疫功能。我在医院。急性细菌感染。」
    「为什么?」
    「在沙滩上,被一块贝壳割伤了皮肤。」
    「哦,贝壳。」咏雯说:「我喜欢贝壳钮。每颗颜色都有少许不同,夜里还发光。我不喜欢木钮或皮钮,胶钮最讨厌。」
    「但,这贝壳令我要做手术,割掉三份之一肺叶。」他又问:「你几岁?我十七。」
    「我廿三了。」咏雯说:「已分手男友比我大两年,两年零五个月。我们拍拖一年零七个月。你有女朋友吗?」
    「没有,好想有。好想拍拖啊!但我没有资格,真的喜欢过一个女同学。有病,所以压抑住,下道闸。不想伤害人,也伤害自己。每日都在危险中度过,好怕!不知哪一天会死,下一秒钟死了也说不定。——不过,因为没有恋爱,所以不会失恋。失恋一定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