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好好保卫皇上!”
    他忠心耿直地应:
    “是!”
    傅仪上车去。他偷渡之前一天,陌生人送来的礼品,是水果筐子,里头竟发现两颗炸弹呢。离开天津,傅仪也就惊魂甫定。——而那炸弹,谁知是哪方面的人给送去?说不定就是日本人,只为要他快点到东北去。
    目送他们的马车远去,字野骏吉来至芳子身畔,两个狼狈为奸的男女,相视一下:
    “奇怪,皇后婉容并没有一起来!”
    芳子又回到她从前的故地——旅顺了。
    当日的离愁别很早已淡忘。七岁之前,那是她童年;二十岁之后,那是她大婚。
    旅顺不是家乡,只是寄寓。她小时候与兄弟姊妹们,三十多人呢,一起等待杏树开花。一起捉麻雀、摘小酸枣。一起学习汉文、日语、书法。……只一阵,她被送走了。再回来时,结婚,未几离婚。
    命运的安排就是这样怪异。
    她又住进大和旅馆。楼上封锁,是傅仪等几个人占用,在“登极”之前,相当于“软禁”。但日本人对他仍相当尊重。
    豪华的旅馆,俗大的酒吧间,只得两个人,时钟指示着:三时。凌晨。
    守卫们在大堂站岗。
    宇野骏吉和川岛芳子彻夜未眠。他手绕在背后,踱着方步,她倚坐高椅上,思索一个问题。
    关于婉容,这末代皇后。
    宇野骏吉沉吟:
    “任何一出戏,舞台上都很有男女主角。”
    “建立满洲国,怎么能够用‘一出戏’来作比喻。”
    芳子觉得,戏会得闭幕,但复兴清宣,永垂不朽。
    各怀克旅的两个人,还是要合作密谋大计的。
    宇野岔开话题,回到皇后身上:
    “你猜,皇后怎么没有一起来?”
    “根据情报,”若干道,“是她不想来。”
    “是皇后不想来?抑或皇上不想她来?”
    沉醉于“重登九五之尊”迷梦中的博议,心中什么也没有,只有“复辟”两个字。在天津期间,任何人,军阀政客或者洋人,只要表示愿意为他活动,他是来者不拒,有钱便给钱,没现钱时便拿出宫中的珠宝、古董、字画作“赏赐”。
    傅仪身边的皇后、妃、贵人,根本只是摆设。长期受着冷落,夫妻关系就是主奴关系。
    淑妃文绣,忍受不了,提出离婚。皇后婉容,正白旗人,十七岁就进富了。‘“皇后”的身份,是不易会掉的礼教招牌。她心胸日渐狭隘,容不下其他女人,自己又不容于男人,迷信得疯疯癫癫的,苦闷之极。抽上了鸦片,癌根深,且传出“秽闻”……
    身为一国之后,也不过是悲剧角色吧。芳子笑:
    “不管怎样,我们一手策划的大事,缺了女主角,场面太冷落了。”
    宇野一念。没看芳子一眼:
    “如果有人肯冒险,跑天津一趟,把皇后偷偷运出来——”
    芳子抢先表白:
    “我自信有这个能力。”
    “这样危险的事,何必要你去?”
    “我等这个机会,等好久了。”
    “不,难道说我手下无人吗?”
    宇野骏吉故意地说。
    芳子向他撒娇:
    “我只不过帮干爹做事吧。I’11trymybest!
    又用日语再说:
    “我会倾全力而为!”
    他赞扬这自投罗网卖命的女人:
    “你不单有间谍天才,而且还有语言天才呢,我没看错人!”
    他来至芳子的座椅前,看着她:
    “芳子,没了你,就好像武士没了他的刀。”
    “哎——”芳子摇晃着他的身体,“干爹的台辞太夸张了。是‘台辞’,对吗?”
    “只要女人听的开心。”
    芳子拦腰抱着这站在她面前的男人,头微仰,正正地看住他的眼睛。挑逗地,良久。
    忽地,她用力一搂。
    把脸紧贴在他的下腹。
    嘴脸在上面送巡,隔着一层军衣……
    她闭上眼睛,梦呓一般低吟:
    “我以为,女人生存的目的之一,是尽量令男人开心——”
    外面的世界,黑漆死寂,只有这旅馆的酒吧间,灯火通明,华灯灿灿,暖气融融。守卫在外水然地围困着她。——这么无边无际的一张大床。
    芳子把他军裤的纽扣解开。稍顿,用她细白的牙齿,试图将拉链子给缓缓地往下拉……阴险地轻咬了一下,男人马上有反应。
    这一夜过得很长、很长。
    在旅顺,芳子也有机会见到自己那些渐渐成长的弟妹们——她被送走时,他们还没出生呢。
    不过,她赢不到家里人的手足情。可悲的是,芳子已经被目为一个“异族”,明里很客气,可是她的所作所为,太瞩目了,不正当,哗众取宠,兄姊只觉是个脱离常轨的坏女人。
    “你们最好躲着她一点!”
    父王十周年忌辰,王府的院子里建了纪念碑,没有把她请来。
    芳子只管穿雪白毛皮齐腰短大衣,窄裙子,高跟鞋,上了个浓妆,十分显眼,上到了大街,百米之外就能引来行人的目光了。同日本男人的关系也被议论着。
    不久,她的妹妹们,都被家中兄长送到日本的学习院去,就是为了不让她们走得太近。
    芳子为此很不高兴。
    自己那么的努力,就是不肯由着王府中各人如庶人一般沦落地生活着、英雄造时势呀。一奶所长,或同父异母的,竟然没有体贴和感动。她得不到关心!
    是一个“异族”吗?
    不,只有自己是“大器”。
    一定得干出成绩来,要不父王就白盼望了一场。
    “静园”在天津日租界内的协昌里。
    它身上挂了个招牌:“清室驻津办事处”。
    傅仪之所以唤他们居停为“静园”,木是求清静,而是“静观变化,静待时机”。主人在的时候,它是一座小型的紫禁城,仍是遗老们口中的“行在”,也有人来叩拜、值班,园子里仍使用宣统年号,对帝后执礼甚恭。
    这天,忽地来了一辆小汽车。
    小汽车驶至“静园”的大门外,稍驻。
    大门外是些小贩、路人、司机……,平凡的老百姓,不过哪些是便衣,只有会家子心里有数。
    大门内守卫看来颇为森严。
    一个贵族太太下车了。
    她穿烟红色绣金银丝大龙花纹旗袍,高跟鞋,披一袭黑色的毛里大斗篷。雍容华贵,由一个穿着只有惠罗公司、隆茂洋行等外国商店才供应的上等英国料子西服,领带上袖口上都别了钻石针的绅士陪同着,做客。
    她挽着他。
    大门口的管事打量二人一下,含笑迎八。
    他俩内进,门外还漾着密丝佛阳的香氛。这对贵族夫妇,便是川岛芳子,和她亲自挑拣的小林。
    小林很荣幸,得到这个重大的任务。
    来前,芳子命他陪她跳舞:“轻松一下才做大事吧!”
    他陪她跳舞,听说陪了一个通宵,内情无人知晓。
    他们终于见到婉容皇后了。是里应内合的部署。但这个女人是皇后吗?——
    芳子一怔。
    躺在床上的,是个脸色苍黄,眼窝深陷,一嘴黑牙的女人。
    她的反应很迟钝。抽一口鸦片,闭上眼睛,幽幽叹口气,享受烟迷雾锁的醉乐。
    床前站了来客。她懒懒地,又惺松着,看她一眼,她知道她来意。
    “皇后吉祥!”芳子道,“芳子带了你最喜欢的礼物来。”
    她呈上一个楼花的名贵金属匣子,推开一道缝,上等鸦片烟的芳香溢出。
    “芳子见过一次就记住了,在天津大概不好买。”
    婉容冷冷地:
    “我不打算离开天津!”
    “皇上记挂你呢。”
    婉容闻言,冷笑:“嘿!我但愿像文绣,她离婚了。离婚?我跟她不同——我是皇后,她不是!”
    说罢,她神经质地眨巴眨巴眼睛,吐一口唾沫星子。“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