锣鼓依旧喧嚣,但有在人屋檐下的怨恨。美猴王在戏里头所向无敌,现实中,他为了各人枪杆子下的安危,筋斗翻不出五指山。
    芳子半倚在沙发上,气定神闲地恣意极目,目光在他翻腾的身子上的溜转,看似欣赏,其实是一种侮辱。
    至精彩处,她鼓掌大叫:“
    “好!”
    云开充满恨意,但没有欺场。凉伞虽破,骨架尚在,他总算对得起他的“艺”。
    演罢短短的一折,她满意了。把一大叠钞票扔在戏箱上:
    “出堂会,我给你们双倍!”
    云开一身的汗,取过一把毛巾擦着,没放这在眼内,自牙缝中进出:
    “我们不收!”
    “哎——”芳子笑了,“收!一定得收下!待会别数算金司令仗势拖欠你们唱戏的。哈哈哈!”
    她与他,负气地对峙着。
    说真个的,芳子自己何尝高兴过?她不过仗势,比他们高压得一时半刻——但,到底得不到他向着她的心。
    付出了大量的力气和心血,结果只是逼迫他一场,顶多不过如此。
    但她不可能输在他手上。
    这成何体统?
    也许在她内心深处,她要的不是这样的。可惜大家走到这一步了。
    芳子当下转身进去,丢下一个下不了台的戏。
    她分明听到一下——
    是云开,一拳捶打在镜子上,把他所有的郁闷发泄,镜子马上碎裂。摊子更加难以收拾了。
    云开一手是淋漓的鲜血和玻璃碎片。
    人声杂沓细碎,尽是劝慰:
    “算了算了!”
    “云老板,快止血,何必作贱自己?”
    “在人屋檐下,怎能不低头?唉!”
    “大伙明白你是为了我们——”
    “谁叫国家不争气,让日本走狗骑在头上欺负?”……人声渐冉。芳子一人,已昂然走远。
    云开咬牙:
    “好!我跟你拚上了!”
    芳子昂然走远,到了热河。
    热河省位于奉天省与河北省之间,它是一片盛产鸦片的地土,财富的来源。
    满洲国成立以后,东北三省已在日人手上。热河,顺理成章,是他们觊觎之物。
    第六章
    一九三二那年七月,关东军官吏石本在北票、锦州一带旅行时突然失踪,日军用看一贯的藉口,扬言是遭中国抗日义勇军绑架,为了营救,挥军进入热河省…。
    战役进行侵占,自营口、山海关,至热河、承德。不久,日方单方面发表了“热河省乃满洲国领土”的声明。声明随着空投炸弹,于南岭爆发。
    无数头颅被砍杀,热河失陷了!
    芳子作为关东军“中国童话”的女主角,金壁辉司令,遂率领着她手底下五千安国军,和一批超过十万日元的军费,插手热河局势。
    大局没有定:持续好一段日子。
    日本人都明白:没有一个中国人,打心里希望与那侵略国士的外敌“亲善”。什么“日满亲善”只是个哄骗双方的口号。
    即使一省一省的并吞,抗日情绪更高涨,都是壮硕的中国男儿——
    所以他们采取一个最毒辣的方式:壮丁被强行注射吗啡针,打过这种针,痛深了,人也就“作废”。堂堂男子汉,一个个论为呵欠连连的乞丐,凭什么去抗日报国?
    川岛芳子正陶醉于她的权力欲望中,知悉中国男儿非死即废吗?
    说到她手下的安国军,其实也很复杂,它不是正规军队,只募集而来,质素参差,什么人都有。作为总司令,只是一个“优美的姿态”吧。
    热河被侵占而未顺眼。
    芳子顶着这个军衔,往热河跑了几圈。
    她主要的任务,不外是向叛军劝降,于士兵跟前演说,满足表演欲。
    她最爱子军营中,讲台麦克风前,发表冠冕堂皇的演说了。只有在此一刻,全场鸦雀无声地聆听。她慷慨激昂:
    “热河其实是满洲国领土,应该归满洲国统治。我们军人到前线,不是为了征服,不是想发生战争,只为流离失所的中国人,得不到同情的满洲黎民做事,令他们有归属感,共同建设乐土,便是本司令莫大的欣慰!”
    士兵鼓起掌来,芳子踌躇满志:
    “今天,在这里的都是我亲爱的部属,对我有好感,又尊敬总司令的人,我对你们作战能力有期望
    “砰!”
    一记冷枪——
    士兵之中,有人发难:
    “卖国贼!”
    芳子中弹部位是左边的胸部、肩膊,伤势不轻。
    她疼极,但勃然大怒——自己部属所放的冷枪!
    简直是双重的打击。
    她勉强支撑着:
    “抓——住他!”
    手下往人丛中搜寻刺客。
    是谁?
    整个范围内的士兵都受到株连,全给押下去。
    ——这些杂牌军,什么人都有!流氓、特务、土匪、投机分子、革命党……芳子恨恨,终于不支倒地。鲜血染红她的军衣,没见其利,先见其害!
    什么“乐土”?
    连区区五千人也管不了。
    芳子卧床。感觉特别痛——旧创新伤。痛苦已延长三十小时,药力一过,更加难受。左边的身体火烧火燎的,叫她浑身冒汗,如遭一捆带刺的粗绳子拴着,越拴越紧,陷入骨肉。
    是以她特别倦。
    医生见她实在受不了,便给她打吗啡。
    当她睁开一双倦眼,橡眺地,见到一个人。
    是宇野骏吉的副官。
    哦,是他,总算有心呢。
    芳子挣扎起来,但力不从心,一动,关节格格直响——也许只是心理上的回声。
    副官在她床前行个军礼:
    “金司令!”
    她只觉雄风尚在,非常安慰。
    “宇野先生派我来问候你的伤势。”
    芳子微笑,强撑精神:
    “小意思。”
    副官出示一个天鹅绒匣子。
    打开,是一副项圈。
    由上千颗大小不等的钻石镶嵌成一凤凰,是振翅欲飞的凤凰。名贵华丽。
    “这份礼物请金司令笑纳!”
    芳子脸上露出感激的笑容。
    她摩拿着它。
    不枉付出过一番心血。
    但副官接着说了一番话——
    他若无其事地传达着上级的意思:
    “字野先生说,请金司令多点休息,好好养伤。工作会交给其他人帮忙,尽量不要添你麻烦。请不必挂心,即使你不在,一切也会上轨道……”
    他说得很有礼貌,完全为她着想。彼此客客气气的。
    芳子一边听,脸色渐变。
    她掩饰得好,微笑不曾消失过,但脸色却苍白起来了。
    心中有数——是“削权”的前奏!
    宇野骏吉觉得她的存在,成为累赘了!
    当她给满洲国完成了建立工程,也完成了相应的宣传、安抚、收买、劝降、收集情报……等任务后,在军方眼中,容不下她一次的失手?
    干脆中枪死去,那还罢了。
    但不!
    她没有死。
    她是大清王室的格格,贵族血统,立下不少汗马功劳。一旦满洲国逐渐成形,新的国家崛兴,她的美梦就被逼惊醒了么?
    她不相信现实是这样的冷酷——即使现实是这样的冷酷,她肯定应付裕如,因为,她会按自己信念干到底!
    没有人能够把她利用个够之后,又吐出来,用脚踩扁!
    不可能!
    芳子维持她感激的笑容:
    “替我谢谢干爹!”
    副官告辞了。
    她面对着那冰冷的凤凰,不过石头所造。钻石的价值,在乎人对它的评估。她川岛芳子的价值,仍未见底!
    夜色渐侵。
    在这通室雪白的医院病房中,一点孤独,一点空虚,一点凄楚,一点辛酸……,渐渐的侵犯,令她无端地,十分暴戾。
    她恨!
    是那一记冷枪!
    现实当然残酷,她要征服它,就要比自己“过分”,兵败如山倒,树倒猢狲散——一得收拾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