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力车把二人送至一座道观前。
    下车后,拾级而上。
    芳子依旧亲热地挽着他,什么也不想、不防、不惧。
    难道她没起疑吗?
    山家亨一抬头,便见“六合门”牌匾。
    纵是乱世,香火仍盛呢。
    道观前一副对联:
    说法渡人指使迷津登觉路
    垂方教世表开洞院利群生
    还是相信冥冥中的安排,把命运交付,把精神寄托。
    内堂放置了长生禄位。门X氏。XXX君、X堂上历代祖先……“音容宛在”的大字下,是剑兰、玫瑰、黄菊,还有果品、糖饼致祭。
    檀香的味儿在飘忽。
    芳子感慨:
    “真奇怪,人命就是这样子——死之前很贱,死后才珍贵。”
    山家亨促她:
    “你去上香。”
    “你呢?”
    他摇头:
    “我不信的。”
    芳子上香,背对他:
    “——但我信。”
    山家亨无意地触摸一下,他腰间一柄手枪。军令如山。
    现内有乱坛。
    坛内铺上细沙,一个老者轻提水方两端,如灵附体,尖笔在沙上划出字样成u得很快,字字连绵不断,如图如符。旁人眼花缭乱。此时一个妇人在求药方。
    只有老者看懂了,把字念出来。助手在旁用毛笔记下:
    “左眼白内障求方。熟地五钱,川连三钱,牛七三钱,淮山三钱,乳香钱半……”
    直至方成,妇人恭敬下跪,不忘叩头表示谢意。持方而去。
    芳子怂恿山家亨:
    “有心事吗?你去扶乱,求问一下。”
    “我没事。”
    “那,预卜一下未来也好。”
    芳子瞅着他,企图看穿他的一张脸,阅读他脑袋里头的秘密。山家亨点点头:
    “好吧。——我想知道,任务能否顺利完成?我。姓王。”
    凡笔动了……
    老者一壁扶着,一壁念白:
    “王先生求问任务能否顺利完成?戌年生,王侯之相。十年后将因女人而惨死,自杀身放,遗尸荒原,为野犬所食。若过此劫,则时来运转,飞黄腾达。”
    山家亨听得一身冷汗。
    如冷水迎头浇下。
    他不知道这是否可信,中国鬼神真有这么玄妙的指示么?
    “十年后将因女入而惨死……”—一那预兆了什么?
    二人都似濒临绝境,不是你死,便是我七。
    一切要看他了。
    自己才四十多,精壮干练,信不信好?
    不知何时,芳子已来至山家亨身后,目睹他的挣扎。她不发一言地站着。
    他憎然不觉。
    信?不信?
    山家亨转身,正正地对着沉默的芳子。他下意u收z倒退了一步,把她看得更清楚。毅然接受了命运的安排——也许是神明一早洞悉他的决定。代他说出来吧?
    他其实不忍杀她。
    “芳子,”他什么也没戳穿,只尽在不言中,大家心里明白,“我送你回日本去!”
    他放过她?
    芳子脸上闪过怀疑。
    他真的放过她?
    塘沽。
    这是天津外的港口,一个僻静的码头。
    四野无人。
    山家亨帮她拎着行李箱子。
    芳子环视,心中犹有疑团。——她过去的经历,叫她不能也不敢相信任何人,包括最亲近的人,最不提防的人,看来最没杀伤力的人。
    她自己,已是不可信的了。
    会有报应吗?
    山家亨的一举一动,她都提高警觉,眼神闪烁,是欲擒故纵?是在僻静地点才下手?抑或,他是真心的?
    世上有这种事吗?
    山家亨把手伸进口袋中。芳子紧张得心房扑扑跳动。生死一线,系于这个被自己不可一世地辱骂过的男人。她不是善男信女,她曾叫他好看,……
    当年,一点情分。
    他记得的是哪样?
    山家亨自口袋中,掏出一叠钞票,是日元。很周到,把钞票无言地塞进她皮包内。
    芳子望着他:痛恨自己多疑。她觉得自己卑鄙!
    此情此景,又能说什么好?
    一扶乱有时很灵验。你再考虑一下?”
    山家亨一笑,摇头:
    “哦根本不信,你保重,上船吧。”
    驳船把她载往邮轮,逃亡至日本去。
    此行并不风光。是他高抬贵手,放她一条生路。
    他送别她,她知道自己将蛰伏,也许再无重逢机会了。
    感谢他在绝境前的一点道义。
    道义。他甚至没有拥抱她。
    她上船了。
    二人隔着一个海,中国的海。中国的女人逃到日本去,日本的男人立在中国土地上——一谁是主宰?
    山家亨坚强地转过身,不看她,就此径自离去。男子汉大丈夫,算不得什么。
    芳子没动。
    眼眶有泪。
    生命无常,芳华冉去。最好的最不希望消逝的,常常无疾而终。
    大海中,是哪一艘船上荡漾着无线电广播呢?抑或是自己恍格的记忆?莫名其妙地,像无主抓敢,距她三步之遥,窥伺着?它尾随她,伴她上路。
    渡边哈玛干还是李香兰的歌声?
    是一闽挑逗的、软媚的歌。高潮之前的晕眩,颤抖地:
    支那呼夜支那们夜上
    港叶何o紫们夜3二
    她繁华结艳的岁月,十年。
    春天的梦令人相思的梦
    太阳高高在天空
    玫瑰.依旧人般红
    我计又回到河边重逢
    唉呀唉呀
    醒来时可值只是一场
    春天的梦相思的梦
    相思
    ——一个无成,两手空空。
    她花过无穷的心血,几乎把自己淘尽了,到头来像旷野上亡命的落叶,一眨眼,一只大手把它扯下无底深渊。
    还以为有自己的“冈”呢。却连“家”也没有,连歇脚的地方也没有。
    暮春三月的东风
    樱花蓬蓬然漫山遍野盛放。
    惯常批技的天宝今天没有云,像幅白绸布,山川所缀满鲜红色的樱府,叠得无穷无尽,粉腻微香,六公朴们
    芳子随便披了件和服,蓝条子,因不思装扮,胡乱打个结,条子都在身上歪斜起来,分不清是非曲直,斑驳地裹住她。
    她躺在一丛一丛的矮树下,连翻个身也懒,跷起一条腿,瘫软了身子。旁边有几个清酒的瓶子,同它们主人一样,东歪西侧。
    眯着眼睛望向无云的芳菲的天空,是谁?像女人的手指,蘸了颜色,一下一下一下,——漫不经心地乱点。
    樱花自岛国的南方,随着行脚,开放至北方。自南至北,差不多一个月,樱花的季节便告终。每年都是如此。它灿烂动人,却是不长久的,好像刚看上一眼,低头思索一个古老的问题,想不透,抬头再看,它已全盘落索。
    清酒喝多了,肚子胀胀的,芳子觉得便急。
    她不必美而给任何人欣赏了,她忘记了自己是谁,意外地感到为他人而活是不够聪明的呼。她攀上樱花树的枝橄,蹲在那儿。
    不管有没有人一一这午后的公园事实上也没游人,芳子就势把和服下摆一掀,撒了一泡尿。
    尿洒落地面,激起一点味道不好闻的水珠。
    一头小猴子马上机灵走避。
    它走得不远,只顽皮地向女主人藏着小眼睛。
    放浪形骸任性妄为的芳子已经半醉。瞄跳地跳下村来,向它一笑,便又倒地,不愿起来,一个“大”字,手脚向四方伸展。
    猴子乖巧地来到她身边,养得驯熟了,越来越像人。——像人?
    芳子前哨,含糊地:
    “阿福,阿福,只有你陪着我了!”
    阿福抓耳挠腮,瞪圆了小眼睛。它不会笑,从来没有笑过。—一这头在浅草买来的猴子是不笑的,即使乐不可支,脸上没笑靥,万物中只有人会笑,人却很少笑。
    芳子对自己一笑。
    一阵春风,落英洒个满怀,如一腔啡红色的急泪,倾向她一身,险被花瓣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