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骏!
    方琼在里屋叫我,我马上跑了进去。
    帮我把这幅画拿着。我接过来一看,是一幅布面油画,一匹马的正脸,鬃毛的部位似乎油彩还没来得及涂上去。
    这是老柴刚画的,觉得怎么样?
    非常棒!我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态度真诚。
    算你有眼力,老柴是我最喜欢的画家,你看,这里还有些地方未完成,不过我要的就是这种残缺美。
    嗯,真好!我想是不是应该和老柴握一下手,但看他面无表情,似乎没这个兴趣,也就算了。
    你觉得这画值多少?方琼漫不经心地问我。
    不好说,我是外行。
    两万怎么样,老柴?方琼把我晾在一旁,脸冲着老柴。其实应该值更多,不过看在我俩的交情上,你就当送我的结婚礼物吧。
    是啊是啊,我在旁边附和着,脑子里却嗡地一下。
    老柴微微一笑,把手一挥,做出一副豪爽的样子。就在我担心自己身上带的现金不够时,他从角落的废纸堆里翻出了一个银联POS机。刷完卡,签上字,老柴这才冲我露出了一点难看的笑容,伸出满是颜料的手和我握了握,凤爪般的手指力道十足,捏得我生疼。吴骏是吧?下次来玩,下次来玩。
    从宋庄出来,天色暗沉,沿途的路灯毫无用处地点缀着夜晚,迫使我将汽车大灯打开。已经是六点四十分了,虽然赶不及越洋电话,但我还是尽量把车开得像飞起来。方琼显得比来时更加兴奋了,不断发表着自己对艺术的看法,对老柴的看法,并一直在强调我们捡了个大便宜。她又抽起了烟,源源不断的话语和烟雾从她嘴里喷射出来,让我的视线逐渐模糊起来。我有点看不清前方的路了,但某种向前的惯性驱使我继续加大油门,继续冲刺,直到迎面而来的一束远光彻底刺瞎了我的眼睛。汽车撞向了高速中间的隔离带,侧翻了几个跟斗之后,像只乌龟一样四脚朝天仰面躺着。黑暗中,我试着握了握方琼的手,潮湿、绵软。很快,一种平静而又虚无的感受如同一床厚实的棉被将我深深包围。
    我们回到了家。电话铃声响个不停,我拿起来,把话筒凑近耳边,能清晰听见女儿的呼唤,却使出浑身劲也答不出一句话。方琼表情淡漠地拿起了冲击钻,插上电,开始“哒哒哒哒”地在墙上钻孔。孔钻好之后,她把电钻放在一旁的地板上,然后把膨胀螺丝拧进了孔里。接着,我看见她终于把画挂到了墙上。
    那是一匹悲哀的黯淡的已经死去多年的马。
    红灯须硬闯,马路要横穿
    文 / 王路 诗人 作者 @王路在隐身
    1
    我一向以为奇葩的人不在少数。有些人看起来奇葩,实际上靠谱;有些人看起来靠谱,实际上奇葩。我不知道朱一发属于哪一种,也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一种。
    朱一发是我刚到北京时的合租室友,是我见过的少数特立独行的人之一。孔子说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也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朱一发就有点“不改其乐”的意思。他具备一种能力——把无聊的事变得有趣,而我和他相反,擅长把有意思的事变得无聊。因缘凑泊,我们成了朋友。
    朱一发的签名是“红灯须硬闯,马路要横穿”。这句话让我在未曾谋面时就断定他是奇葩一枚。第一次见面是在合租的房子里,他十足的屌丝相,递了张名片给我,我顺口就念了出来:“来一发!”
    “不是来一发,是朱一发。”
    “你这名字跟埃及前旅游部长马格拉比有一拼,让有知识的人一不小心就念错。”
    当时朱一发正在学车,每次去驾校前他都拎一听啤酒上路。他说在驾校不会有交警查,要趁机体会体会酒驾的感觉。他喜欢跑到高档商场问衣服,和售货员漫天砍价,砍完就走,从来不买。我骂他有病。他说这不叫病,叫沟通力。
    2
    朱一发和我去超市,路上碰到个衣着干净打扮光鲜的小姑娘,说自己是外地来的,钱包被偷了,让我给她买点吃的。这种我见得多了,直接无视。
    走出十几米,朱一发说:“干吗不和她聊聊?”
    我说:“你看不出来她是骗子?”
    “能看出来还怕被骗?”
    “不想耽误时间。”
    “你日理万机吗?”
    “不。”
    “那何不聊聊呢?”
    朱一发长了张像被人刚刚扁过一顿的脸,每次开口又让人有再扁一顿的冲动。不过,他的话虽然听起来欠揍,但要过过脑子,似乎也有那么一点道理。
    我想起大学时候吃食堂,受《高效能人士的七个习惯》毒害,明明可以一顿饭吃二十分钟,我偏要五分钟吃完,剩下十五分钟坐着干等同学,边等边眼馋他们碗里的鸡腿儿。
    也许朱一发是对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我们转身返回。又见小姑娘,朱一发迎上去。
    小姑娘说:“好心人帮帮我吧。”
    朱一发问:“你是学生吗?”
    “是的,大四,准备考研呢。”
    “那我问你,中国革命的三大法宝是什么?”
    小姑娘摇摇头,一脸茫然。
    “知道任汝芬是谁吗?”
    小姑娘急了:“不给就算了,带这样欺负人的吗!”
    朱一发笑了:“你想吃什么,我给你买。”
    “肯德基。”
    我和朱一发面面相觑,他冲我递了个无辜的眼神。
    “妹子,你吓到我了,你看我们这身打扮像吃得起肯德基的人吗?我们只吃得起方便面。”
    其实朱一发有时周末在家加班,一天十二个小时不离电脑,三顿肯德基。
    “那你给我几块钱,我自己买吧。”
    “你不会是骗子吧?”
    “我这有身份证,还有学生证,你看。”小姑娘娴熟地掏出证件。学生证是人大的,五块钱的那种。
    “哎呦,原来是学妹,”朱一发也掏出自己办的人大学生证,“他也是人大的,把证拿出来给师妹瞧瞧。”
    我从书包里翻出北外的学生证。
    “他不是说你也是人大的吗?”
    “对,我是人大的,但我出门一般带这个证,这个证比人大的值钱,人大的五块,这个十块。”
    小姑娘反应过来,脸“刷”一下就挂不住了。朱一发生气地冲我说:“去去去,别欺负人家。”然后真的带小姑娘去吃了肯德基。
    吃完,小姑娘大概明白被我们看破了身份,也不再提额外的要求,千恩万谢地告辞。走了几步,朱一发叫住她:“妹子,你还年轻,别耽误了。”
    小姑娘愣住,眼圈登时就红了。
    两年后的今天我才学会“人艰不拆”这个词,回想起来,朱一发那时已经做到了。他比我高明的地方,只有这么一点。
    可单单这么一点,就是不小的距离。
    3
    有次去ATM机取钱,要穿过的小区正在施工。
    我说:“好像过不去,从外面绕吧。”
    他说:“正因如此,更要试试。”
    真不是一般的贱。
    这时,一个戴墨镜的女人迎面而来,路过我们时说了句话,好像是“过不去”。
    我愣了下,准备回头,朱一发说:“二货,她是在打电话。”
    我回头一看,白色耳机线从她的大波浪间耷拉出来,果然是在讲电话。朱一发冲我扬了扬眉毛:“哥眼神儿好吧?”
    “你偷窥专业毕业的吧。”
    又往前走了三百米,路当中横着一张大牌子,上书四个大字“此路不通”。我朝朱一发竖起中指。朱一发说:“挺好的,锻炼身体嘛。”
    我们绕回去,到了ATM机,插卡进去,发现机子里没钱了。我懊丧地朝朱一发摊了摊手。朱一发说别急,然后走到ATM机前,把大脸贴到摄像头上,清了清嗓子,然后吼道:“没钱开毛银行啊!没钱开毛银行啊!没钱开!毛!银!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