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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左一右围住子盈,“姐姐,你好,我们是子茵与子照。”
    子盈忽然笑了。
    那张小乔一直全神贯注看牢子盈,一开头只觉子盈朴素平实,毫无锋芒,十分意外,她自幼跑惯江湖,却不会因此怠慢子盈。
    然后,她看到子盈展开笑容,啊,像一朵紧紧裹著的花蕾忽然绽放,子盈双眼弯弯,闪烁晶莹,露出雪白牙齿,神情松弛,仿佛换了一个人。
    全靠小孩子打动了大孩子。
    只听得她问:“你是子茵,九岁,你是子照,八岁,在哪件学校读书?”
    那子茵非常伶俐,“同姐姐一样,在国际学校,成绩想学姐姐那么好。”
    这些说词分明一早练习过,但一直想要弟妹的子盈才不理那么多,高兴地与他们攀谈起来。
    程伯棠看了妻子一眼,意思是“捏到她的穴道了。”
    张小乔没想到那么成功,推一推女儿,“同姐姐说呀。”
    子盈问:“说什么?”
    那小女孩与母亲一般精灵,“姐姐,下星期天请到我的生日回来。”语气诚恳。
    子盈也不弱,她答:“我得回伦敦读书,下次一定到。”
    子茵说:“我们来看你,我也要读建筑。”
    子盈点头,“那确是很有趣的科目。”
    心里想,你那么聪敏,不必啦,这种专科一读六年,毕业已经老大,坐得起茧,读的发呆。
    她再三说要走,父亲送她到门口。
    子茵这才放开她的手。
    回家途中,子盈怀很在心,停下来,在小店买一客双球冰淇淋吃下肚子,才消了气。
    母亲仍然在搓麻将。
    她替子盈买了一大叠新内衣裤带走。
    自幼寄宿读书的子盈时时在洗衣房遗失内衣,不是忘记自干衣机取回,就是被人顺手牵羊,母亲总是三五十套那样替她添置,全体白色纯棉。
    第二天一早,她乘长途飞机返回学校。
    她同子函说:“那两个孩子能说会道,胜你我十倍,想必是有父亲教育的缘故。”
    子函取笑她:“这么大了,还念念不忘童年事,不是说要学妈妈的榜样?妈才不会这样噜苏。”
    生日那天,子盈收到一只空邮速递的大盒子,她一心以为是母亲寄来,打开一看,是一件深蓝色丝绒裙子及配对高跟鞋,同色内衣裤,还有一只化妆袋,里头胭脂口红齐备,子盈找到一支小小香氛,叫做“以玫瑰之名”,真正别致。
    子盈立刻知道这不是母亲的手笔,在生母眼中,她永远只得十岁半,怎么会寄这样绮丽的礼物来。
    一看贺卡,原来是张小乔女士寄来。
    子盈一怔,这样笼络她,却是为什么?
    她把丝绒裙子拎起来往身上一比,呵,料子滑腻轻柔,细细吊带,感性含蓄。
    张小乔本人过分盛妆,品味只算二等,可是这条裙子却是一流。
    子盈忍不住连内衣一起换上,又抹上胭脂。
    忽然有人敲门,她去开门。
    那人与她一照脸,惊艳,手上笔记本子噗一声跌在地上。
    子盈笑了。
    “王子盈,是你?”那小子失魂落魄,“你怎么忽然打扮成大人模样,差点不认得你。”
    “找我干什么?”
    他拾起笔记还给子盈,不舍得走,细细打量她,然后说:“子盈,一起去喝杯啤酒。”
    子盈大力关上门,差点拍到小子的鼻子。
    真正肤浅,看中一个人的皮相已经够幼稚,竟迷上一件衣裳,无话可说。
    走过镜子,子盈发觉她真的变了另外一个人。
    高挑修长,有胸有腰,深蓝衬得她皮肤雪白,子盈忍不住把双臂抱在胸前。轻轻用沪语问镜中人:“侬格一向好勿?”她笑了。
    子盈统共没有向母亲提起这件事。
    暑假,她应聘到温哥华阿瑟艾历逊建筑师事务所学习,住在母亲在海滩路的顶级公寓里,傍晚一边喝冰淇淋苏打一边看英吉利湾的日落,她自觉幸运。
    母亲来看过她走了。
    接著,张小乔带著两个孩子及保母也来。
    他们打算留到暑假后才走,孩子们已经找到学校进修英文及算数。
    张小乔带燕窝粥给子盈。
    “我们就住在山上,二十分钟车程。”
    她戴墨镜,开一辆血红色平治跑车。
    口气像煞把子盈当知己。
    “八月行交接礼,我把孩子们摆到这里来避一避风头,没事,九月才回去。”
    子盈笑笑。
    她自嘲:“不少人都这样做呢,是否过分机灵呢,可是港人凭这套本事已经存活了百多年,好不容易练成的本事,哪舍得放弃,许多朋友都在温埠,街上随时碰得到。”
    子盈仍然笑,狡兔般活络,也真劳累。
    张小乔讪讪问:“听柏棠说,你拿了一个奖,说来听听。”
    子盈不想自我标榜,仍是微笑。
    张女士叹口气,脱下外套,除下高跟鞋,说也奇怪,就这样,不但矮了一截,腰围也粗了一圈。
    “我原名张玉芳,柏棠嫌俗,替我改做小乔,”她轻轻诉说:“听这个名字,就知道我是小家碧玉。”
    “那本是个好名字,”子盈欠欠身,“芬芳的玉器,一点也不俗,英雄不论出身。”
    张小乔看著她,“子盈,你真是好教养,是像你母亲吧。”
    “我十分毛躁,不及家母十分之一。”
    “我要子茵学你。”
    子盈又笑。
    她忽然说:“我跟你父亲,已有十年。”
    是,子盈记得,十年前她失去父亲。
    “他始终没与我结婚。”
    子盈不出声。
    “十多年前,我第一次到香港,觉得那个都会真美真新,呵,穿的吃的用的,什么都是世界顶尖,街道整齐干净,大厦林立,人人会说英语,男生英伟,女生潇洒,我都不舍得走了。”
    子盈静静聆听。
    有那么好吗?
    真有那么好,父亲带小子盈到中环,逐间建筑物介绍:风格、历史……然后说:“将来子盈盖一间子盈大厦”。
    “尤其是地下铁路、海底隧道,我都看呆了。竟有这样伟大方便的设施给民生享用,于是,我留了下来,最喜到山顶喝茶,逛名店商场。”
    这是,子盈看看手表。
    “时间到了,去接子茵子照。”
    “是,是。”
    张小乔穿上外套,吸一口气,口上纽扣,奇怪,腰身马上变回廿五村,她踏进高跟鞋,补好粉,又恢复艳丽。
    子茵子照自补习社出来,嚷著要游泳,子盈索性带他俩回到公寓地库游泳池,教他们蝶泳。
    子盈矫若有龙,自水里窜出吸气自水里窜出吸气,又潜入水底,三两下手势,已游抵池边,叫弟妹五体投地。
    保母拍手叫好,张小乔艳羡地在一边欣赏。
    半晌大家上岸,保母笑说:“大小姐好身手。”
    子盈头一次被人叫大小姐,不禁一怔。
    小孩闹著要到姐姐家吃热狗,保母一直哄:“别打扰姐姐,姐姐要做功课。”
    子盈用毛巾过著子茵,“不怕,我会做热狗。”
    带著弟妹,在厨房做了香肠面包,又有巧克力牛奶,大嚼一顿,又让他们淋浴更衣。
    子茵玩的高兴,把小小的同母亲一个印子似瓜子脸偎在子盈手心。
    子盈觉得这比花言巧语好的多了。
    家里一团糟,自有保母一一收拾,最后由司机接了孩子们走。
    保母称赞说:“大小姐全无架子,真是大家闺秀。”
    张小乔不出声。
    过不久,子盈与子函在北美洲不同的城市看到世界触目的政权移交仪式。
    那面鲜红的旗帜一抖,飘扬开来,子盈只觉浑身一凛。
    她凝视表舅沉著坚毅的面孔,沉思良久,才关熄电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