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人淡如菊 > 第14页
    “谢谢。”
    我停了一停,“家里——好吗?”
    他没有出声。
    “你昨夜没有回去。”我提醒他。
    “我想她已经知道端倪了,只是不说话。”他说,“我想考虑一下,迟早要告诉她的。”
    “你要跟她离婚?”
    “我不能同时跟两个女人在一起。”
    “很多男人可以。”
    “我有犯罪感。”
    “你爱她的,是不是?”我问。
    “这么多年了。”
    “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问你这种事。”
    “你有权问。”
    “我没有。你是一个自由的人。”
    “你也是自由的吗?”他问,“会不会有一天我来找你,开门进来,只是一间空屋子?”
    “我爱你。”
    “爱多久?”
    “很久。”
    “你肯嫁我?”他忽然问。
    这个问题使我一怔。嫁给他?一个小大学的副校长,一个外国人,有两个孩子,我从没想过嫁他。我知道我爱他,不过结婚是另外一回事。
    我说,“你不能与我结婚。”
    “我太老了?”
    “不,你不能重婚!”
    他喝了一杯咖啡,捧着杯子不响。
    我坐在他后面,抱着他的腰,“你明天来看我吗?”
    “我尽可能每天来。”
    “谢谢你。”
    “你是一个傻女孩子。”
    “天下聪明人太多了,有几个傻蛋点缀一下,也是好的。”
    “你喜欢我什么?”他轻轻问我。
    “对着你,我有一种安全感,现在我知道,无论怎样,你总是原谅我的,对我负责任的。”
    “有很多男孩子会爱你,乔。”
    “谁?他们来了他们去了,请我看一场戏,吃一顿饭,下次也许永远不再出现,谁晓得厚厚一本电话本子,几时又轮到我?再开心也是假的,整天坐在家里等电话铃响,一叫就出去,实在有点犯贱相。你是不一样的,比尔,你是可靠的。”我说。
    “我也失过一次约。”
    “我早忘记了。”
    “乔,我是要娶你的——”
    “这是你的事,”我缓缓地说,“我不会逼你娶我,我这么急要嫁人,不会跟你在一起!我只想知道你是爱我的,不会忘记我、关心我的,那就足够了。事情已经很困难了,也许会更复杂,你会怪我的,至于纳梵太太,我对她不起。”我的眼泪又淌了下来,我确是爱哭。
    他不响。
    隔了很久他说:“头一次我希望我仍年轻。”
    “我是你的。”我说,“我要告诉你,我是多么寂寞。一年四季坐在一间小宿舍里,唯一的快乐是上你的课。我是这样无聊,在纸上写你的名字,涂满一张又一张。我常常想你,的确只想你。三年了,我是这样寂寞,功课一向紧,我一向不集中,晚上做梦还是你与你的宇宙线,我爱你,有三年了。”
    他微笑,“我一点也不知道。你男朋友这么多,无论在哪里看到你,你总是中心,大家围着你,我找个时候说话还困难,幸亏第三年你居然选我的功课做。”
    “我并不是好学生,我笨。”我说。
    “我倒希望再多教几个你这样的坏学生。”他看着我。
    “你真的爱我?”
    “你要我说多少次?”他温柔地问。
    “如果你没有听腻,我爱你,比尔。”我说。
    他叹了一口气。
    我见到他的时候是这样快乐,比拥有全世界还高兴,他至少有一部分是我的,我崇拜的人,我爱的人。
    他看了看我的眼睛,“那条痕还没有褪。”
    “没关系。”我说,“只是天气一冷就咳嗽,气管不好,那一次的并发症很厉害。”
    “都是我错。”他说。
    “我很原谅你。”我侧着头看他。
    他又笑了。
    我说:“你听听你的美国口音,你同胞就快不要你了。”
    “怎么扯到我的口音上去了?”他问。
    “你讲课我老听得糊里糊涂的,笔记的字迹又潦草,考试题目深得要命,你真不是一个好教授!”
    “是,又粗心大意,不照顾学生——”
    “别提那件事了。”我笑,“你喝完咖啡没有?”
    他放下了杯子。
    我说:“把眼镜戴上,让我看看你那样子。”
    “没在身上。”他笑,“我就快要戴老花眼镜了。”
    “我不介意,你总是美丽的。”
    时间过得真快,当他在的时候,时间过得真快,一晃眼就几个钟头。
    “我要回去了。”他说。
    我点点头,心里一沉。没有用,迟早他是要走的,我装得多好也没有用,脸上大概是阴阴的,他越来得多,我越是贪心想他留久一点。我不过是一个人。
    然而他说要回去,我留他也没有用。他是一个教授,不是孩子,他知道他要的是什么。即使是一个孩子,想要什么终究也懂得伸手去抓。
    我甚至没问他几时再来,我只是说道:“再见。”
    “你真让我藏着锁匙?”
    我点点头。
    “谢谢你。”他说。
    他走了。就是这样。他不来,这个晚上倒还容易过一点,他来过又走了,我就有点恍惚。他的妻子是个幸运的女人。照我明白他,他一辈子也不会跟她离婚,照我了解,他根本不应该跟我到这种地方,也许他真的爱我,也许他也不过是一个人。
    以后我就是这样了吗?
    天天下了班等他来?
    好像没有什么前途的样子,但是人是不能说的,人是不能说的。我的日子就这么过了,一下子高兴,一下子不高兴,我的日子不过如此。
    有时候我想去学校见他。一天早下班,我到了大学,问校务处纳梵先生在哪里,他们告诉了我,我去找他,他正讲课。他真是神采飞扬,我隔着玻璃,一下子明白为什么如此地爱着他。
    他微微弯着腰,衬衫袖子卷起来了,一手指着黑板。他头发是鬈的,相当长,上唇蓄着胡髭,脸上有一种严谨的可亲,这是他吸引学生的原因。如此坐在课室的学生,也就带着心仪倾慕的表情。
    至少他有一部分是属于我的,我想。
    他说:“——当时坐在我隔壁,与我做实验的是一个极其冒失的女子,这位女士有谋杀欲,我几乎被她谋害六次以上,她花样变化无穷——”这是一个新的故事,我没有听过的,学生们哄堂大笑。他喜欢说实验室的笑话。
    然后忽然他说:“——大人想不到的问题,孩子想得到,我女儿讲——”
    我呆住了。他女儿,他是人家的父亲。他女儿,他虽然不对我说女儿,他对学生说。这是事实,他有妻子他有家庭。
    我忽然有点疲倦,我独自与他一家人在挣扎,这要到几时呢?我不敢想下去。
    我再从玻璃窗看进去,他已经下课了。
    我绕到入口处,在门上敲两下,他抬抬头。
    “乔!”他一脸的笑与惊奇。
    我走过去,忍不住吻了他的面颊。
    他没有避开,他也不怕有人看见。
    我又快乐了。
    “你几时来的?”他收拾着讲义。
    “刚好听见有人意图谋杀你六次以上。”我笑着说。
    他笑了。
    “到食堂去喝杯咖啡?”我问。
    “好的,你倒还记得食堂咖啡。”他说。
    我走在他身边。这多么像两三年前,我走在他身边。跟进跟出,是为了那个实验,现在他是我的——我的什么人?我看着他,他真是动人。
    “看什么?”他笑问,“数我的白头发?”
    我不出声,只是傻气地微笑,这一切毕竟还是值得的。
    他的笑是这么吸引,我与他在饭堂坐下,马上有几个学生趋上来跟他说话,我耐心地听着,做他的影子,我隔着他的学生向他微笑。
    然后他轻轻俯身过来,对我说:“我们好走了?”
    我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