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我的前半生 > 第25页
    小客厅坐着一个男人,粗眉大眼,约三十七八年纪,我便知道这就是莫家谦。他并不英俊,但看上去无限熨贴舒服,他见到我马上站起来。
    “不用说也知道是唐晶口中的子君。”他说。
    我与他握手。
    一肚子的话,因有他在,没一句说得出口。
    也难怪我要恨他。
    而唐晶很客气,“子君,喝什么?有‘皇家敬礼’威士忌。”
    “热牛乳。”我说。
    唐晶一下子将我推到三千米以外去。祸福无门,唯人自招,我只怨自己。她是个玻璃心肝人.我这般气急败坏半夜赶上门来,她应知我有侮意,无奈夹着个重要的外人,有话说不得。
    这时候我才听得音乐是小提琴。
    我最受不了这么杀鸡杀鸭的调调,自然而然皱上眉头。
    我细细打量莫家谦,故意要在他身上挑骨头,结果只觉得他无懈可击。
    莫家谦的西装半新不旧,腕表毫不夸耀,鞋子洁净光亮,领带半松,衬衫颜色配得恰恰好,系一条黑色鳄鱼皮带,浑身没有刺目的配件,随手拈来,益见大家风范。
    我立刻有种打败仗的感觉,像这样的男人,又未婚,本港还剩多少名?
    难得的是他眉宇间有一股刚毅的气,这是史涓生所欠缺的。涓生的懦弱至今根本不屑细说。
    一对壁人。
    唐晶真的要离我而去了。
    与这样的人结婚生子也是应该的。
    我的鼻子发酸,泪水高涨,充满眼眶,转来转去,花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忍住不让它流下来。
    唐晶微笑地问我:“觉得他怎么样?”
    “很好。”我拼命点头。
    唐晶笑道:“我也觉得很好,就是鼻孔大一点,相士说鼻孔大的人会花钱。”
    “啊。”
    “莫家谦一只鼻孔叫关那利斯,另一只叫史特拉底华斯。”
    “什么?”我没听懂。
    莫家谦却已哈哈笑起来。
    我有种坐不住的感觉,他俩之间的笑话,他们之间的默契,三十年的友谊有什么用?我慨叹,立刻贬为陌路人。
    女人与女人的友谊管个屁用,看看他们两个如胶似漆的样子,我与涓生结婚十多年,从来没有这般喜形于色,心满意足的情态。
    我说:“我……告辞了。”
    唐晶并没有挽留我。
    我在门口跟她说:“我是来道歉的。”
    “我们都不是小孩子,小事不必记在心上。”她不经意地说。
    “你原谅我吗?”我老土地问。
    她很诧异,“我们以后别提这件事好不好?”
    她不再骂我讽刺我。
    我明白,唐晶一心要将我们这一段亲密的感情结束,代之以互相尊重的君子之交。
    我无法力挽狂澜。呆了一会儿我说:“是我不好。”
    多说下去更加画蛇添足,我转身走。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我是一个软弱的人,背后总得有座靠山,涓生走掉有唐晶,唐晶之后呢?
    我看看自己的双腿,真的该自立门户。
    我问张允信:“什么叫做关那里斯?史特拉底华利斯?”
    “啊。两个都是十七至十八世纪制小提琴大师,这些古董琴音声美丽,售价昂贵,有专人搜集。”
    哼!原来如此,大概莫家谦也想染指这些小提琴,所以唐晶说他鼻孔大,会花钱。
    两个人一鼻孔出气。
    钟斯挽留我没有成功,对一个不等钱用的女人来说,工作的荣耀不值一文。但是在谈话当中,我发现他人性有趣的一面。
    “你面色很难看,像个失恋的人。”
    “是吗?”
    “你那女朋友呢?”
    “她打算结婚,我们疏远了。”
    “难怪!听说你们这类人不易找对象。”他当正我与唐晶是同性恋。
    “可不是,”我微笑,“她又那么美丽多姿。”
    “爱,”他的好奇心完全被我激引出来,“两个女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都是因为市面上没有好男人之故。”我埋怨。
    他心痒难搔,“怎么会没有好男人?”
    “你算是好男人吗?”我问。
    “我也是有正当职业的。”
    “但不是结婚的对象。”我说漏嘴。
    “你们两个女人也不能结婚生子呀,于事无补。”
    我感喟地说:“只有女人才晓得女人的苦。”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好奇得脸都涨红,“听说你们有个会是不是?凡有此癖好的互相推荐介绍,是不是?”
    “是,我是主席。”我笑。
    “子君,老实点。”
    “你专门往歧途上想,怎能怪我不老实?”
    “你不肯透露秘密就算了。”他有他的天真。
    等我回到张允信处做陶瓷时,我问他:“你们这种人,是否有个会,互相推荐介绍?”
    “你说什么?”张允信像见到毒蛇似,眼如铜铃。
    “我问,你们同性恋的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扼死你,谁告诉你我是同性恋?”他尖叫,“子君,我扼死你。”
    我很镇静地看着他:“只有女人才扼死人,男人通常只揍死人。”
    他转过头去,不回答我。
    看得出气是渐渐平了。
    我问:“为什么不承认?又不犯罪。”
    他说:“不知道,有种本能的心虚。”
    “对不起”我洗手,“我太鲁莽。”
    “你好奇心太强,这样会令你失去朋友。”
    我苦笑,“我已经为此失去一个好友。”
    他说:“明天华特格尔造币厂的人会来探访我们。”
    “干什么?”我也乐得换个题材说别的。
    “推销生意。”
    “造币厂?”
    “最近人家也代理瓷器,一套套,分开每个月发售一件,以便一般人可以负担得起,很管用。”
    对,我也看过报上广告,什么一套十二节令的花杯之类。
    “你倒是神通广大,”我说,“联络到他们。”
    张允信洋洋得意,“谁敢说我不是一个好的生意人。”
    “会不会撇下我?”我问。
    “你放心,子君,若有可能,我会娶你。在我眼中,你是唯一可爱的女人。”
    “受宠若惊。”我笑。
    华氏的大堆人马大驾光临的时候,师傅令我侍候在侧。
    那一堆人不是好服侍的,鹰般的目光挑剔我们的制成品,言语上没有礼貌之处,但态度很分明地表明当它们是烂缸瓦。
    我却幸灾乐祸,活该。
    张允信一遇到真识货的人便出洋相。
    虽然华氏出品也属摆设品,但到底认真精致一些。
    他们一行来了两男两女,一对年轻,另一对白发萧萧,张允信一扫艺术家的疲惫,殷勤侍候。
    终于那位老先生开口,“谢谢你,张先生,谢谢你招待我们来参观。”
    看样子这就是退堂鼓,他们不打算再看下去。
    张允信的脸转为苍白。
    “慢着,”老太太忽然说,“这是什么?”
    她俯下身子,在窗台上小心翼翼地抬起一件制成品,仿佛它有生命似的。
    我探身子过去看看,“呵,那些小丑。”我十分讶异。
    自烤箱取出,我就顺手一排地搁在窗台上。
    老太太招呼同伴,“快来看,真是奇迹。”
    另外三位也连忙纷纷拾起那十多只人形观看。
    老先生满脸笑容地转过头来,“张先生,这也是你的作品?”
    老张急急说:“是是。”
    我白他一眼,岂有此理。
    他连忙改口,“这是‘我们’的作品,我与我徒弟。”
    我抢着说:“拍档。”有机会要立刻抓紧。
    “是,”老张恨恨地说,“我与她拍档。”
    老先生说:“很美,可惜没有系统。”
    我连忙说:“可以策划一下,如果外型适用就可以改良,是不是?”
    老太太坐下来,其余三人也跟着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