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自然是傻眼了,她掀了一件衣服:“咦?”
    又掀了一件:“奇怪。”
    直掀到底朝天,说:“怎么都不是我的。”
    箱子的主人站在旁边,最终没有告她,也许是同情我,因为我几乎是僵在了当场。
    随后去吃饭,朋友专栏作家都市放牛带来女友,助理哈哈哈笑着进场,开口就打招呼:“老牛你带对象啦?”都市放牛说:“是啊,你还是一个人?”她说:“对的,因为我不像你,饥不择食。”全场只剩下她洪亮的“哈哈哈”,其他人的脸色都是紫的。
    碍于面子没法儿换助理,只好尽量避免带她出去,但是一个伟大的二先生总能吸引同类。
    没有统计过我身边有多少王宝强,我只知道有的会提前两小时进站最后误机,有人路线规划到小卖部最后GPS(导航系统)瞬死,有人冲我咆哮,你丫怎么没带牙膏——我住他家里。
    更多时候,二先生是成群结队出现的,尤其是在旅途中。上次一个人去云南,路遇丢手机丢钱包丢人的,眼巴巴等着你拣。旅途中的人不见外我知道,这也太不见外了。晚上回酒店的时候,足足带回了一个加强排。
    别说旅途中的意外往往带来别样的精彩。不管用,我也曾被带迷路领略过原始丛林的壮美,也曾跟着去尝最本土的小吃坐在养鸡场吃泡面,那瞬间的可笑之感被巨大的恼火淹没,当时根本无心欣赏。
    但是事后想起来,一趟旅途最深刻的,反而是这些哭笑不得的片段,他们也许就是人生旅途中那些辉煌的山寨景点。
    写于丽江,一个二先生身边。
    4.末等生
    对这个世界绝望是轻而易举的,对这个世界挚爱是举步维艰的。
    末等生慧子,以男生的方位画一个坐标,跌跌撞撞杀出一条血路。
    2012年,我在曼谷郊边的巧克力镇,招待高中同学王慧。
    这是家迷幻如童话的饭馆,白色房子静谧在草地,夜火灯烛倒映在河流。
    王慧留着大波浪,浅妆,笑意盈盈,经过的老外不停地回头看她。
    次日我要坐火车到春蓬,而她直飞香港,所以我们没有时间聊太多。也不用聊太多,一杯接一杯,互相看着,乐呵呵地傻笑。
    我说:“慧子,你不是末等生了,你是一等兵。”
    1997年,王慧坐我前排,格子衬衣齐耳短发。
    有天她告诉我,她暗恋一个男生。我问是谁,她说你猜。
    文科班一共十八个男生,我连猜十七次都不对。只能是我了!这下我心跳剧烈,虽然她一副村姑模样,可是青春中的表白总叫人心旌摇荡。
    这时候她扭捏半天,说,是隔壁班的袁鑫。
    不带这样玩儿的好吗?隔壁班我去你大爷的!
    香港回归的横幅挂在校园大门。
    7月1日举办《祖国我回来了》演讲大赛,我跟王慧都参加。四十多名选手济济一堂,在阶梯教室做战前动员,学生会主席袁鑫进来对我们训话。
    他走过王慧身边,皱着眉头说:“慧子,要参加演讲比赛,你注意点儿形象。”
    慧子一呆,难过地说:“我已经很注意了啊。”
    她只有那么几件格子衬衣,注意的极限就是洗得很干净。
    后来我知道她洗衣服更勤快了,每件都洗到发白。
    袁鑫和一个马尾辫女生聊得十分开心,从中国近代史聊起,一直聊到改革开放。最后袁鑫对马尾辫说,加油,你一定拿冠军。
    慧子咬着笔杆,恨恨地对我说:“你要是赢了她,我替你按摩。”
    我大为振奋,要求她签字画押,贴在班级黑板报上。
    当天通读中国近代史,一直研究到改革开放,次日精神抖擞奔赴会场,大败马尾辫。
    晚自习解散的时候,在全班“胜之不武”的叹息声中,我得意地趴在讲台上,等待按摩。
    王慧抿紧嘴唇,开始帮我捏肩膀。
    我暴斥:“没吃饭?手重点儿!”
    王慧怒答:“够了吗?会不会捏死你?”
    我狂笑:“哈哈哈哈毫无知觉啊,难道已经开始了?用力啊少女!”
    其实,当时她的手一捏,我如被雷劈,差点儿跳起来,脑子里不停在喊:……疼疼疼……这是被碾压的感觉……疼啊我靠……咔吧一声是怎么回事……我的肩胛骨断了吗……疼死爹了啊尼玛……小时候干过农活的女人伤不起……啊第三节脊椎怎么插进我的肝脏了……我快挺不住的刹那,慧子小声问我:“张嘉佳,你说我留马尾辫,袁鑫会觉得我好看吗?”
    我不知道,难道一个人好不好看,不是由自己决定的吗?
    1998年,慧子的短发变成了马尾辫。
    慧子唯一让我钦佩的地方,是她的毅力。
    她的成绩不好,每天试题做得额头冒烟,依旧不见起色。可她是我见过最有坚持精神的女生,能从早到晚刷题海。哪怕一道都没做对,但空白部分填得密密麻麻,用五百个公式推出一个错误的答案,令我叹为观止。
    慧子离本科线差几十分。她打电话哭着说,自己要复读,家里不支持。因为承担不起复读的费用,所以她只能去连云港的专科。
    我呢?当时世界杯,高考期间我在客厅看球赛,大喊:“进啦进啦!”我妈在饭厅打麻将,大喊:“胡啦胡啦!”
    荷兰队踢飞点球,他们低下头的背影无比落寞。我泪如雨下,冲进饭厅掀翻麻将桌,搅黄老妈的清一色。
    后来?后来那什么第二年我又考一次。
    1999年5月,大使馆被美国佬炸了。复读的我,旷课奔到南京大学,和正在读大一的老同学游行。慧子也从连云港跑来,没有参加队伍,只是酒局途中出现了一下。
    在食堂推杯换盏,她小心地问:“袁鑫呢?”
    我一愣:“对哦,袁鑫也在南大。”
    “他怎么没来?”
    “可能他没参加游行吧。”
    慧子失望地“哦”了一声。我说那你去找他呀,慧子摇摇头:
    “算了。”
    我去老同学宿舍借住。至于慧子,据说她是在长途车站坐了一宿,等凌晨早班客车回连云港。
    对她来说,或许这只是一个来南京的借口。花掉并不算多的生活费,然而见不到一面,安静地等待天亮。
    慧子家境不好,成绩不好,身材不好,逻辑不好,她就是个挑不出优秀品质的女孩。
    我一直想,如果这世界是所学校的话,慧子应该被劝退很多次了。
    生活,爱情,学习,她都是末等生。唯一拥有的,就是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咬着牙齿,坚持再坚持,堆砌着自己并不理解的公式。
    无论答案是否正确,她也一定要推导出来。
    2000年,大学宿舍都在听《那些花儿》。九月的迎新晚会,文艺青年弹着吉他,悲伤地歌唱:“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去呀,她们已经被风吹走,散落在天涯……”
    我拎着啤酒,在校园晃悠。回到宿舍,接到慧子的电话。她无比兴奋地喊:“张嘉佳,我专升本啦,我也到南京了,在南师大!”
    末等生慧子,以男生的方位画一个坐标,跌跌撞撞杀出一条血路。
    2001年10月7日,十强赛中国队在沈阳主场战胜阿曼,提前两轮出线。
    一切雄性动物都沸腾了,宿舍里的男生怪叫着点燃床单,扔出窗口。
    一群男生大呼小叫,冲到六栋女生宿舍楼下。
    我在对面七栋二楼,看到他们簇拥的人是袁鑫。
    袁鑫对着六栋楼上的阳台,兴奋地喊:“霞儿,中国队出线啦!”
    一群男人齐声狂吼:“出线啦!”
    袁鑫喊:“请做我的女朋友吧!”
    一群男人齐声狂吼:“请做他的女朋友吧!”
    望着下方那一场幸福,我的脑海浮现出慧子的笑脸,她穿着格子衬衣,马尾辫保持至今,不知道她这时候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