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胡笑了一下,将棋局拂乱。
    周授将黑白棋子,收进棋篓。
    张胡对郑茅说:“只能在安灵台上与大司马讨论军务。”
    郑茅点头,“太傅厚爱。”
    张胡看向郑茅,目光锐利。郑茅明白,这是张胡在责怪自己养虎为患,让滕步熊失去了自己的控制。
    可是张胡既然跟他在安灵台私下见面,一定已有对策。
    “雍州山匪祸乱已久,”郑茅对张胡说,“蜀王出兵剿灭山匪,是太傅的决断吗?”
    张胡摇头。
    周授走到郑茅跟前,拿出一个锦缎包袱,层层揭开。
    最后是一个人头。
    郑茅皱了一下眉头,“这是谁?”
    “雍州民变山匪头领之一,”周授恭敬地回答。“黄化吉,五雷派门徒。”
    “蜀王遣人送来的?”郑茅问。
    周授摇头,苦笑了一下。
    “周卿从平阳关履职返回,经过雍州,”张胡啜了一口茶,“正赶上黄化吉攻陷凤郡。”
    周授微微颔首。
    “周卿竟能在数万匪军之中取人首级!”郑茅大为意外。
    “雍州山匪已经剿灭。”张胡示意周授将人头收起,继续说,“匪军不过是饥民聚集,没有了头领,在蜀军之前,不堪一击。”
    “蜀王剿匪之后,并没有调遣军队返回汉中,”郑茅忧虑地说,“而是驻扎到了长安城外。”
    “因为他知道,齐王已经准备从临淄出发,入京面见圣上。”张胡语气严肃。
    “代王和楚王,现在还没有任何军队调动。”郑茅说,“事情还没有到不能收拾的地步。”
    “代王和楚王,还在观望。”张胡说,“太子姬缶已薨,他们现在都等着齐王入京。”
    “齐王还有一个世子,”郑茅说着,看见张胡微微摇头,知道自己只是一厢情愿,“不过才九岁,无法立储。可是蜀王的世子姬康,已经弱冠。”
    “郑公当年的作为,”张胡说,“没想到今日留下了这么大的祸患吧。”
    郑茅沉思片刻,知道太傅既然单刀直入地提起两年前的往事,就并没有要为此追究责任的意思。
    “太傅今天在安灵台与我相见,是要追问两个皇子的下落吗?”郑茅试探张胡。
    “下官在陈仓道见到了二位皇子。”周授在一旁回答。
    郑茅大惊,手扶在棋盘上,“两位殿下,在蜀王手里?”
    周授摇头,“没有,蜀王并不知道两位殿下进入汉中。”
    “周卿为什么不把殿下迎回洛阳?”郑茅忽然想到,莫非张胡已经把两位皇子迎回了洛阳,才有把握与自己私下面谈。忍不住四下张望。
    “下官本领低微,”周授说得十分诚恳,“两位殿下有高人相助,他们的安危,郑公不用忧虑。”
    郑茅踌躇不语,心中在暗自判断周授说的是否真实。
    “郑公如果到现在还信不过老臣,”张胡站起来,“就可以回去了。”
    “事到如今,我怎么能还信不过太傅,”郑茅拉住张胡的衣袖,“洛阳郑家的性命,全仰仗太傅。”
    “两位殿下在郑府隐藏了十一年,”周授说,“郑公的打算是好的,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太傅一直都知道?”郑茅汗流浃背。
    张胡点头。
    “两位殿下被人掳走,太傅也知情?”
    张胡看向周授。
    “洛阳的陈旸,”周授说,“他在郑府躲了多少年?”
    “原来周卿已经全部查明,”郑茅说,“陈家与我郑家是世交,当年我也是惦记两家情谊深厚,保全了陈家的血脉,没想到陈旸……两年来,我也一直在找他。”
    “陈旸带着两位殿下到了凉州定威郡沙亭,”周授说,“如果不是沙亭泉水干涸,举亭迁徙,我也打探不到。”
    张胡把手抬起来,“这些往事暂且不提,现在我想问郑公,太子姬缶遇刺,你如何跟齐王交代?”
    安灵台上一阵风刮过,郑茅本已经湿透的后背,顿时一片冰凉。
    十一年前,郑茅以一介刺史的身份出巡即墨。就是在即墨,郑茅见到齐王,他的命运由此改变。从即墨回京之后,郑茅一路高升,朝中齐王的势力共同推举,将郑茅推到了如今大司马的位置。
    景朝祖训:历代天子储嗣,只能在诸侯王世子中选定。
    而齐王的世子姬缶,就是下一任天子。因此朝中大臣,大多数已经心向齐王。
    然而姬缶登极之后,下一任储君还没有选定。
    其实是有的。
    因为当今齐王是故皇景明帝的长子姬冲。景明帝驾崩,由当年景高祖太子的玄孙姬望入主洛阳。
    姬望与姬冲一定有过交易。
    那就是当今圣上的姬望,指定齐王姬冲世子姬缶为皇储。姬缶登极之后,再立姬望的孙子为皇储。
    《景策》中记载景明帝至景宣帝皇族谱系:
    开远元年:景明帝姬龙房登极。
    开远二十七年:景明帝姬龙房立高祖嫡子玄孙姬望为皇储。
    开远三十三年:姬望入京,就太子位。
    开远三十八年:景明帝姬龙房驾崩。太子姬望登极大宝。改元黄衡。是为景宣帝。
    次年即黄衡元年:景明帝世子姬冲封齐王,就藩临淄。
    黄衡九年:景宣帝姬望立齐王姬冲世子姬缶为皇储。
    黄衡十一年:景宣帝改元至阳。
    至阳六年:飞星掠日,太子姬缶入京,在邯郸遇刺。
    皇位的传递,就是如此在齐王与洛阳天子之间交替循环,世世不绝。
    两代君王也是这么过来的。按照约定,当年的景成帝世子子孙姬缶即将重回洛阳,重登龙殿。
    姬缶登极之后,将立即加封当今圣上的世子为齐王,齐王世子再入洛阳为君。
    可是当今圣上没有世子。
    也并不是没有,圣上有两个儿子姬不疑与姬不群。只是蜀王怨望洛阳与齐王之间的默契,在京城安插死士,欲对圣上世子不利,于是姬不疑与姬不群被郑茅私下迎接到府中。
    这件事情,连当今圣上都不知道。只是郑茅与齐王姬冲之间的暗中交易,为的就是躲避蜀王的谋害。
    圣上一直以为自己没有子嗣,因此在立了齐王世子姬缶为皇储后,转而修仙炼丹。
    张胡一直暗中观察郑茅,终于在周授的调查下,查出两位殿下在郑茅的府中隐藏,却被一个叫陈旸的人在两年前,将殿下拐走。
    陈旸是听从了谁的指使,无论是郑茅,还是张胡都无法得知。
    而现在张胡断定,太子姬缶在邯郸遇刺,极有可能是蜀王所为。
    这便是张胡急于要与郑茅结盟的原因。因为周授发现,雍州乱民的首领是五雷派的黄化吉。
    黄化吉的人头已经摆在了郑茅的眼前。
    郑茅还有事情没有想明白,问张胡:“太傅是要我支持齐王,还是蜀王?”
    张胡看了看周授。
    周授向郑茅说:“五雷派,以冰术、火术、土术、金术、河术为本。”
    “冰术!”郑茅恍然大悟,“太子姬缶死于冰术!”
    张胡哼了一声,“这些妖术,本不过是民间方士迷惑百姓的做法,没想到蜀王也深信不疑。”
    “蜀王跟五雷派?”郑茅现在发现,原来张胡知道的事情,远比他要多。
    “五雷派的总坛就在汉中羊郡。”周授回答郑茅,“二十年前,五雷派出了一名司掌,但是在做了七年司掌之后,突然消失,郑公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郑茅预感周授将会说出一个让他震惊的名字,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周授说出来的竟是:
    “滕步熊。”
    郑茅呆若木鸡。
    “其实今天在安灵台见郑公,”周授恭敬地向郑茅深施一礼,“下官希望郑公能答应一个请求。”
    郑茅问:“难道不是太傅要在这里,与我商议不便在南殿提起的政务吗?”
    “如果有一件事,郑公不能说服太傅,”周授看了看安灵台上的浑天仪,“太傅就无法与郑公深入商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