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蝠王就不再说话。少都符在黑暗中静立片刻,才向古道深处走去,追赶三百劣民。
    三百劣民,手持火把,在幽深的古道内行走,洞内的蝙蝠受到惊扰,纷纷飞起,在众人头顶急速地飞旋,尖利刺耳的吱吱声充斥众人耳中。少都符赶上走在队伍最前方的妫辕,对妫辕说:“智氏当年对揭族的作为,我也略知一二。”
    妫辕抬起手,“不用再提了。今日智氏让我通过古道,如果井陉口一战而胜,我们攻略赵地,他的这个恩惠,我不会忘记。”
    少都符拍拍妫辕的肩膀,“揭族本是西域的贵族,沦落到中原却成了贱奴,你心中的不忿,我很清楚。”
    “为什么从洛阳相见开始,你就一再救我于危难?”妫辕说,“你凭什么就认定,我能够成为一个威震天下的名将?”
    “因为你们揭族的先祖妫冒,曾在摸鱼儿海与匈奴大军交战十八年,没有退缩半分。后三百年,揭族妫萨率领部落族人,从北至南一路击败东胡,直抵燕国都城之下,燕国君侯亲自与妫萨订盟修好。再后两百年,漠北极寒,牛羊皆死,无奈之下,揭族妫泷率领族人南迁晋地,与曲沃武公争雄,后又与曲沃武公联兵共击晋哀侯,一举攻入翼城。揭族的这些辉煌往事,我都久有知闻。如今乱世将临,群雄竞起,揭族注定要出现一位旷世的将才,而你就是天命所归。”
    妫辕微笑,“希望大人今日所言,能够在我的手上实现。攻下井陉口之后,我一定要把天下的揭民拢聚一起,重振揭族当年的威望。”
    太行山古道在地下,也并非一径平直的道路,不然三日即可走出井陉口一侧。从智门进入后,约三十余里一段古道,道路宽阔,可同时两人并排行走。少都符带着劣民军队,行军迅速,不到两个时辰就走完了这段道路。
    只是到了三十里后,古道里别有洞天,前方出现了一个地下天渊。
    少都符和妫辕站在深渊边,一眼看不到深渊对面,只能顺着深渊边的狭窄小径折向东北方向。此时道路开始变得艰难,稍不留神,就会落入深渊之下。
    整个队伍只能放慢速度,每个人贴着石壁摸索行走。妫辕下令,所有劣民军士,三人一组相互照应,如果有人失足落下,三人之外,不得援救。
    这段艰险的路程,一直走了五个时辰,尚没有走完。少都符见队伍越走越慢,只好传令停止行军,所有人坐在岩壁小道上吃干粮休息,三个时辰之后,再继续行进。
    可是少都符却睡不着,在黑暗中不断叹息。
    妫辕被少都符惊扰,轻声地问:“你在惦记你的师伯?”
    “是的。”少都符回答。
    “很想知道,你的师伯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妫辕说,“我想,他应该是你的至亲吧。”
    “都说我们单狐山是道家镇北神山,”少都符说,“黄帝宰相力牧的传人,可是你知道吗,单狐山现在还有多少门人?”
    “一个门派少则几十,多则信徒上万,天师道天下数十万信众,你们单狐山道家名门,怎么也应该有几百人。”
    “你太看得起我们单狐山了。”少都符苦笑。
    “难道只有几十人,”妫辕犹豫,“十几人?”
    “我下山之前,将师父的尸身火化,”少都符说,“如果我师伯师乙已经去世,单狐山就只有我一个人了。”
    “所以你一定要找到你的师伯。”妫辕说,“我懂了,我的亲人也只有老母留在洛阳,父亲在蜀地,我翻身之后,一定要回到洛阳,奉养老母,并找到父亲。”
    “本来景高祖时,应该是我的师父下山,”少都符叹口气,“可是我师父身体孱弱,师伯担心师父下山后,身体不足以支撑到破茧之期,于是将师父留在单狐山,自己下山了。可是我师父也只是挺过了两个甲子,第三次就、就……我们单狐山门人只能火化,否则四十九日之后,尸体就会化作女魃僵尸,祸乱无穷。”
    “为什么有这种结局?”妫辕问,“到底是什么缘由?”
    “当年黄帝与蚩尤征战天下,力牧受轩辕黄帝分派镇守北方,”少都符说,“蚩尤有兄弟八十一人,个个都是巫术修炼的妖魅,力牧在涿鹿一战中受了重伤,奄奄待毙,轩辕黄帝感念力牧功劳,向上天祈福,为力牧续命,并找来在战场上被斩杀的蚩尤手下名将飞陌的尸身,将力牧的灵魂注入飞陌的尸体之中。”
    “借尸还魂。”妫辕明白了少都符说的意思。
    “然而飞陌本是散播瘟疫的僵尸,”少都符说,“力牧借飞陌的身体重生,飞陌的怨气始终不能排解,于是二者的魂灵在飞陌的身体中一直纠缠不歇,直到一个甲子之后,力牧方才勉强获胜,将飞陌的躯壳散开,露出自己的真身。可是随即发现,飞陌的怨气,已经牢牢依附在力牧的身体之内。两个魂灵已经纠缠不清,无法分割。”
    “这就是你们单狐山门人终身的厄运了,”妫辕说,“只能一次次地把法术用在与飞陌的争斗中,到了年限,就只能破茧,重复轮回。”
    “如果法术高强,不用六十年,也能击败身体中的飞陌怨气,”少都符说,“但是极为凶险。因此单狐山门人一直遵守六十年的破茧规则。我三十年后,也要面临这个劫难。”
    “这到底是幸与不幸,”妫辕叹气,“也无法可想了。这是你们单狐山的命运,就如同我们揭族从匈奴贵族沦落为大景贱奴的命运一样。”
    少都符也叹息:“是啊,我曾经历过一次,你无法想象,用自己的手指,将自己的皮肤肌肉,慢慢地从身体上撕裂下来的痛苦。每一刻都想放弃,但是一旦想到自己死后,化作僵尸的恐惧,就只能坚持下去,撕下血肉,露出自己的骨骼、内脏,然后再看着自己骨骼上慢慢长出肌肉,血管蔓延,皮肤生长,剧痒无比,如万蚁噬咬……这个过程,需要一年的时间。谁会愿意提前面临如此巨大的痛苦呢,不都是捱满六十年,避无可避,才鼓足勇气来承担?我距下一次破茧还有三十年,嗐,真希望这三十年永远不要流逝。”
    “这还真不如引颈一刀来得干脆。”妫辕说,“这种长生,不要也罢。”
    “是啊,”少都符说,“我的师祖,就是忍受不了此般痛楚,宁愿坐化也不愿意陷入这个刀山油锅一样的轮回。”
    两人说到这里,也就无话了。只能静静地呆坐在黑暗中。
    古道深渊之上,轻轻刮过一阵微风,风中带来一股腥气。
    “有东西来了。”少都符连忙对妫辕说,“叫醒众人,点燃火把。”
    “点燃火把!”妫辕大声命令。
    火把依次燃起,古道内顿时亮了起来。
    少都符站立在古道边,朝着深渊不断观望,没有发现任何物事。妫辕认为少都符未免过于谨慎。
    可是队伍最后方传来一阵呼喊:“少了三人。”
    “是不是掉下了悬崖?”妫辕的声音在古道里回绕。
    “如果是三个人都掉下去,不可能无声无息。”少都符抽出长剑,“一定有什么吃人的妖怪。”
    少都符手中仗剑,贴着劣族军士的身体,逆行走向队尾。在三人失踪的位置,少都符弯腰蹲下,翕动鼻翼,用手在岩壁上不住摸索。然后,他一言未发,回到队伍前列,告诉妫辕,现在要立即向前方行进,不能迟疑。
    突然无声无息地少了三个人,妫辕心中忐忑,急切地询问少都符:“你看出什么究竟没有?”
    少都符向妫辕微微摇头。妫辕明白,少都符一定知道了什么,只是不能当着众人说出来。古道在这一段极为狭窄,一旦众人惊慌,很可能会相互推搡,跌下深渊。
    少都符和妫辕两人故意加快脚步,走在队伍最前方。少都符伸出手掌,让妫辕查看。妫辕将手中的火把凑近,看见少都符的手掌上糊着晶莹的黏液,腥臭无比。少都符把黏液在身边的峭壁上擦干,“希望不是我猜测的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