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还有多长时间?”圣上抬头看向张魁。
    张魁不敢回答。
    “不用避讳。”圣上追问。
    “如果圣上保重龙体,不再吞服炼出的鹿矫,”张魁谨慎回答,“……一年。”
    “一年……”圣上苦笑起来,“如果再给朕三年就足够了。可惜天不与寿。”
    众人都伏地不敢起身,也不敢回答。
    圣上长叹一声,对支益生说:“这事交你去办。”
    支益生犹豫地问,“圣上决定了?”
    “决定了,”圣上示意让曹猛和郑贵妃把自己扶正,“大景的宗庙社稷,强者得之。”
    丹室里所有人都不敢妄动,等着圣上说下去。
    圣上努力吸了一口气,大声说:“即刻宣召蜀王世子姬康入宫。五月十五,沐浴焚香之后,册立姬康为太子!”
    圣上说完这番话,身体瘫软,曹猛立即将圣上扶起,走入丹室后的小室。留下来的道家各大宗主都面面相觑。
    张魁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匆匆走出丹室。十几个道家宗主也陆续离开。只留下支益生、郦怀和郑贵妃。
    郑贵妃幽幽地问支益生:“太傅、大司马和国师滕步熊都已经被圣上削夺了职权。洛阳城内,能做主的都是道家门人,圣上也只能做出这般决策了。”
    郦怀说:“我九龙宗破了灌郡的鱼嘴,淹没益州,蜀王恨我入骨。既然姬康入宫,我九龙宗就此告辞,带着门人避难去了。”
    郑贵妃想要挽留,却看见支益生在微微摇头。郦怀转身离开。
    郦怀走后,支益生和郑贵妃面面相对,气氛微妙。如非形势险恶,支益生与郑贵妃独处,是一件极为忤逆的事情。
    “支大人为什么不走?”郑贵妃问。
    “走不了,”支益生说,“我走出皇宫,必将毙命。”
    “张魁要反了吗?”
    “正好相反。张魁忠于陛下,在他的眼中,蜀王是祸乱大景的根源,”支益生说,“因此他绝不会让我离开洛阳,把册立姬康的谕令传达给蜀王。”
    “洛阳城中的宿卫军现在何人统领?”郑贵妃惊慌起来。
    “中郎令张冲。”支益生说,“大司空张雀的儿子。”
    郑贵妃问:“张冲今年多大?”
    “二十二岁。”支益生说,“请圣上立即召张冲入宫。”
    “来不及了,”郑贵妃沉着地说,“圣上积蓄三日的精力方能清醒。我亲自出宫,去找中郎令入宫,护卫圣上。”
    “贵妃万金之体,”支益生说,“怎么能冒如此的风险。”
    郑贵妃抬手,“你留下,我去诏令张冲。”
    郑贵妃就要走出丹室,支益生伸臂揽住,“不用贵妃涉险了。”
    丹室外一片嘈杂,中郎令张冲已经走进了丹室。支益生看见张冲的佩刀都没有卸下,忙将身体拦在郑贵妃之前。
    “中郎令来得正好,”郑贵妃说,“立即率领宿卫军,将城中的道家门人全部收押!”
    张冲一脸茫然,对郑贵妃说:“张魁真人就在宫外,让下官守卫皇宫,任何人等不得进出。”
    “中郎令难道要违抗我的诏令?”郑贵妃语气严厉。
    “张真人有圣上亲赐的玉牌,”张冲大惑不解,“贵妃怎能向下官下令?”
    “城中的各个道家门派共有五千余人。”支益生飞快地计算,“并且各大宗主都身负绝技。如果张魁占据了洛阳,局势将无法控制。”
    “张真人对圣上一片忠心,”张冲问支益生,“支大人为什么要对真人戒备?”
    “张魁为了不让姬康入洛阳,一定会假传谕令给你父亲张雀,命令北府军进攻蜀王。无论胜败,立储一事就无法确认,皇储不定,两王绝不会干休,一旦开战,战火就将绵延无尽。”
    “为什么要蜀王的世子入宫为储?”张冲对支益生并不认同,“张真人传递圣意,我父亲联合齐王攻打蜀王,有何不可?这是上上的良策!也是替被蜀王刺杀的太子姬缶找回公道!”
    郑贵妃瞠目结舌,支益生已经明白,张冲是张魁派遣入宫的。
    张冲不再理论,对郑贵妃说:“我已经安排五百宿卫军守护丹室,保全圣上和贵妃的安全,待我父与齐王联手击败蜀王之后,再来向圣上禀报军情。”
    郑贵妃焦急道:“中郎令连圣上的旨意都要违抗吗?”
    “张真人就是得了圣上的御旨,”张冲回答,“下官不得不从。”
    郑贵妃说:“我现在就去后室,亲领圣上的御旨。”
    张冲被郑贵妃的气势压制,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他本是一个资质平庸的将领,无法在瞬间判断局势。
    郑贵妃正要走入小室,曹猛却跌跌撞撞地从丹室后跑出来,对着支益生大喊:“圣上没有呼吸了,脉象全无!”
    支益生大惊,就要冲入小室。张冲抽刀把支益生拦住:“宫中禁令,圣上炼丹小室,除了曹公公和贵妃,任何人不得入内。”
    支益生只能嘱咐曹猛:“立即让陛下再吞服一颗鹿矫……”
    曹猛以为自己听错了,“支大人你说什么?”
    “不要再拖延!”支益生大声呵斥。
    曹猛无法可想,只能听从支益生。
    支益生正要想办法说服张冲。突然洛阳城内,一阵梆子急响,城北火光冲天。
    “张魁为什么要放火?”支益生一把拉住张冲的手臂,“你们到底有什么图谋?”
    “张真人没有计划要放火,”张冲也慌乱起来,“一定是蜀王的细作在城内扰乱都城防卫。”
    “完了,”支益生瞬间大汗淋漓,“洛阳起火,蜀王、齐王见到都城开始混乱,立刻就会攻打龙门关,局面不可收拾。”
    支益生知道,自己和圣上之间的默契,被张魁扰乱了计划。支益生认为自己是理解圣上的苦衷的,也明白圣上的谋划。作为一个随时可能晏驾,太子又被刺杀的帝国最高统治者,圣上的日子很难捱。
    蜀王多年来就有夺嫡的想法,张胡一直专擅朝政。飞星掠日,鬼治将至,圣上利用安插在张胡身边多年的周授,将张胡扳倒,又许诺了龙虎天师一统道家的条件,招揽了张魁,清除了滕步熊。并且扶持了周授和支益生自己。作为一个身体孱弱、多年无法亲政的皇帝来说,圣上已经不能做得更周全。
    即便是到了齐王和蜀王陈兵龙门关,二王相争不可避免的情况下,圣上仍然做出了最正确的决定,那就是将姬康召入皇宫立储。姬康就是蜀王在洛阳的人质,蜀王为自己的儿子稳定江山,一定会全力以赴,绝不会与齐王联合。
    而这个决定还含有更深一层的意味,即圣上借此向天下表达,蜀王刺杀太子姬缶的嫌疑,将就此抹去。
    除了圣上和支益生,其他人都无法从心理上接受这一抉择。特别是龙虎天师张魁。五斗米道根基一向在汉中,可是蜀王多年来着力扶持五雷派等次等道家门派,导致五斗米道到了张魁这一代宗主,已经在蜀地无立锥之地,大批信徒迁徙到江南,多亏五斗米道的分支正一派顺势而起,才保留住天下第一大道家门派的地位。
    而且天下道家门派已有传言,蜀王在青城山修建龙台,似乎要借助被封印的篯铿的力量。
    这才是龙虎天师张魁最不能接受的关键所在。龙虎天师张道陵与篯铿之间的恩怨,纠缠着大景立国的渊源,篯铿就是张魁最大的心病。
    支益生现在想明白了,他还是低估了张魁。龙虎天师张魁不仅要重新确立自己在道家的宗主威望,他还要扭转道家在大景天下的地位,把道家各门派重新推回到泰朝时期最鼎盛辉煌的地步!
    支益生回忆起自己辞别师父郭通,准备从令丘山广明殿下山的时候,师父告诫他的那句话:“豺狼遍地。”
    现在他终于完全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现在蜀王就要开始与齐王交战了,可是姬康并没有进入洛阳。在蜀王击败齐王之前,立姬康为储嗣,与蜀王击败齐王之后,以胜利者的身份进驻洛阳,再立姬康为太子,虽然目的是一样的,可是产生的后果天壤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