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
    是?母亲身边侍女的声音。
    裴少煊面色一凛,忙挥开身侧的人,不顾身后皮开肉绽的伤口,重新冲进祠堂。
    红木的桌角上沾了血,暗沉的红里,透着一股明晃晃的不详意味。而?刚刚还?端庄沉静的妇人,额头上已有了一道极显眼的伤口。刺目的血顺着妇人的面容流下,更?衬得她脸色惨白。
    裴少煊心头大?恸,连忙从侍女怀里接过母亲,跪坐在地上,止不住地道歉:“母亲,母亲,我错了……您别这样,求您了。”
    老夫人渐渐已缓过气来,不许他去请府医,也不愿睁眼看他,断断续续地说着话?:
    “明旭,你没错……只是?你我这辈子没有母子情份了。”
    “当年他们全死在了战场上……我便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了。苟延残喘这么多年,只是?想?看你报了国?仇家恨,想?看你灭了北狄。”
    “如今……我要去见?他们了。阿岱,还?有少安和少靖,清水文吃肉文都在抠.抠峮死二而贰呜九义si戚他们已经很久没见?过我了,我要去看看他们……你放开我吧。”
    府医终究还?是?被叫来了。须发皆白的老人家看着乱糟糟的现场,一时竟不知该先治哪个。他叹了口气,认命地在镇北侯哽咽的呼唤声中上前为老夫人诊脉。
    老夫人有意要寻短见?,但好在被侍女眼疾手快地拉了一把,故而?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可当医者试图为老夫人包扎伤口时,却几次三番遭到了拒绝。
    老夫人的鬓发乱了,但神色是?没什么变的。
    甚至于,在这个乱做一团的祠堂里,她是?最从容不迫的人。
    “老先生,不必帮我包扎。你救得了想?活的人,但你还?能阻拦一个想?死的人吗?我已经活够了。”
    裴少煊哽咽着开口,哀求道:“母亲……求您别这样……我错了,我不该顶撞您……我都听母亲的,都听你的。”
    “不必拿这些话?来哄我。”老夫人冷冷应了一句。
    “母亲,母亲,都听您的,一切都听您的……”
    老夫人蓦地睁开眼,目光如炬,“好,那你听好了,我要你与未来的大?昭之主斩断前尘,我要世?间再无北狄,我要镇北侯府,荣光永存。”
    “你能做到吗?”
    “……我能。”话?音落下之后,他仿佛才意识到这句允诺到底意味着什么,眼底一片通红。
    晚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刮过脸颊时,他觉得他的心好像也被挖走了一块,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只剩下虚无的回响。
    他的手垂了下来,机械地,不带丝毫感情地重复了一遍:“母亲,我能做到的。”
    “若你做不到呢?”
    “若我做不到……”
    “你在此立誓。”老夫人不假思索地接了上去,“若你做不到,那就让上天降祸于我,身败名裂,不得好死。”
    “母亲……”他哀哀地望着她,可很快就又败下阵来,僵直着身体抬起右手,一字一句地立下了毒誓。
    夜色中的镇北侯府终于真正地安静下来了。
    府中最尊贵的那对?母子各自离开,回房裹伤。身心俱疲的裴少煊松了心中的那口气,人事不知地昏了过去。
    再次睁眼时,天光已然大?亮。明媚的晨光自小窗中透进来,盈盈灿灿。
    不用特意分辨,他便知道坐在他床头的人是?谁。因为在这过往的十几年里,他们是?最要好的青梅竹马,是?最默契的战友同?袍。
    属于对?方的气息,早已经刻进了心里最深的角落。可此刻,当那股清新而?芳香的气息扑至鼻尖时,他心里却再没了以往的甜蜜。
    “醒了?怎么还?装睡?”坐在床前的楚灵均端了碗黑乎乎的药汁在手里,语气中似乎微微带了些嗔怪的意味。
    几乎没多想?,裴少煊便睁开了眼睛。四目相对?,心中只余苦涩。
    楚灵均用勺子搅了搅药汁,又将?勺子递到他嘴边。见?他似乎在怔愣,便叹了口气,道:“昨晚之事,我已经知晓了。无须担忧,我会安排好的,你安心养伤便是?。”
    她再次将?勺子递到他嘴边。
    卧床的人却偏开了头,眼神也不敢看向?她。
    “殿下,母亲已为我安排了婚事……我已然同?意了。”
    楚灵均不置可否地将?目光落在他身上,眉头一皱,本要生气,但瞥见?他苍白的神色后,无奈将?语气放软了三分,“所以,明旭想?说什么?”
    “我同?意了母亲安排的婚事。不久后,我便要成婚……从前种种,是?我冒犯了殿下。”
    “我已说过,其余之事我会解决。”楚灵均闻言一嗤,将?药碗撂在一旁,语气中难掩愠怒,“裴明旭,你到底想?说什么?”
    从始至终,他都不敢看她的眼睛。当女子的质问声传到耳边时,倾诉衷情的话?几乎已到了嘴边。
    但他知道他不能。他的余生,已经被母亲束缚在了方寸之间,从此不能越雷池一步。
    他垂着眉眼掀开被褥,飞快起身跪在她脚边,行?了一个臣子拜见?君王的大?礼。
    几个动作下来,刚刚包扎好的伤口毫不意外地裂开了。鲜艳的血不仅浸透了绷带,也染红了里衣。
    他却像座无知无觉的雕塑一样,固执地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
    “罪臣……辜负君恩。”
    不过一夜,昨天还?相拥在一起的恋人,就好像看不懂人的好意了。
    ……其实,怎么是?看不懂人的好意呢?不过是?心意已改啊。
    楚灵均起了身,望了眼身边的人,又迅速将?目光转向?窗外的冬景。
    “地上冷,起来说吧。”她话?音微滞:“你若还?有什么想?说的话?,可以遣人送信给我。”
    一身白裘的女子很快就离开了侯府,回到那座富丽堂皇的皇宫之中,处理着各种各样奏疏。
    熹宁帝自从下了退位诏书之后,便搬进了长乐宫,不再过问政事。
    也是?因此,各种各样的折子都堆到了她的案头。她一头扎进这些政务堆里,连着两夜未曾合眼。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窗外开始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
    在这场京城初雪之中,楚灵均披了氅衣,从宫女手中接过那封从镇北侯府传进来的笺纸。
    对?方心意未改,呈上来的,还?是?临走前叩首说的那六个字。
    斜倚在书案上的女子轻轻摩挲着花笺上的字迹,略有些出神地晶莹剔透的玉树琼花,平和地装点着萧瑟的院子。
    一阵寒风掠过,便有叮叮咚咚的响声,自廊下传了过来。这声音清脆而?悦耳,但听着有些哀伤,仿佛在奏着一阙离情别绪。
    楚灵均顺着声源望过去,便看见?了朱色长廊下挂着的那只风铃。
    “这只风铃,好像挂了许多年了吧。”她不自觉地呢喃出了声。
    身边的清瑶听见?,便柔声应道:“有些年头了,是?您十三岁那年,亲自挂上去的。”
    是?了,应该是?在十三岁那年,裴少煊将?这只风铃赠予了她。她便搬她便搬着梯子,将?这风铃挂在了承晖殿的长廊下。
    算起来,真的有些年头了呢……
    楚灵均莞尔一笑,起身将?手里的花笺丢进火盆里。
    精美的笺纸很快就被红色的火焰吞没,化为荒芜的灰烬。
    如今的镇国?长公?主,即将?登基的大?昭新主转身望着身边人,声音不疾不徐:“听着闹心,姑姑让人摘下来吧。”
    淑雅温和的女官未曾多问,只是?有些惋惜,“好些年头了呢……”
    “是?许久了,但是?,也不是?不能割舍。”
    清瑶便应好,微微福了福身,想?遣人将?那串风铃摘下。
    却不料楚灵均又开了口:“姑姑,今日六尚局的女官是?不是?来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