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莲糊里?糊涂地做了带发修行的?记名弟子,所做的?事倒是?与前世一样,修行功课、译注经书……直到一年半后,定?安公主降生,他下了山。
    因为他总是?忘不掉,前世君王登基之后,总有人拿她母亲的?事情,攻讦她天生不祥、不堪为君。便跑进宫中,在熹宁帝面前演了一出天降祥瑞的?戏码。
    刚刚拥有爱女的?皇帝大?喜,当即为刚刚出生的?小婴儿取了文殊奴的?小名,又邀请这位年少名盛的?少年法师出任国?师。
    青莲婉拒的?话几乎就到了嘴边。
    君王说过,不愿与他再见。他来时?,便已做下了决定?,今日?之后,不再走出终南山……
    小婴儿的?哭声恰在此时?响起?。
    束发之年的?法师顺着声音,望向熹宁帝手中抱着的?孩子,觉得新奇极了。
    这个?看着乖乖巧巧的?孩子,日?后居然……再来一次,结果会否不同呢?
    青莲留了下来,站在朱色的?宫墙下,看着他的?君王一点点长大?。
    ……
    回忆与现实逐渐交织在一起?。
    青年国?师停止了他的?讲述。
    楚灵均没有对这个?故事发表任何看法,她只是?看着眼前的?人,浅笑道:“所以,你现在求的?又是?什么呢?家族兴旺?天下安宁?还是?……”
    有晶莹的?泪珠顺着青年的?如玉般的?脸庞流下,青莲苦笑着唤她:“陛下,我……”
    “往后别这样喊我。”君王依旧笑着,从容而淡定?,“青莲,你告诉我,你这样喊我的?时?候,能分清自己面前的?人是?谁吗?”
    不等对方回答,楚灵均又道:“不论如何,你确实也帮过我,我承你的?情。只要顾氏守好本分,我不会动他们。至于其他的?,今日?便一笔勾销,不必再提。”
    青莲的?手僵在了空中。
    从来沉静如竹的?人崩紧了脊背,单薄的?身体不住地抖动,风中落叶一样易碎。
    那一双清泓似的?含情眼,如今盈满了泪水,雾蒙蒙地望着她。
    楚灵均抬手遮住了他的?眼。
    “也别再这样看我。”
    她不能容忍任何人透过她,去追寻旁人的?影子——哪怕那个?人是?另一个?自己。
    楚灵均飞快站了起?来,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青莲心痛如绞,几乎要跪不住。他蜷在富丽堂皇的?宫殿里?,不经意尝到了自己眼泪的?味道。
    那咸涩的?泪没入唇角,也沁入心中。
    ……真苦啊。
    第59章 悟黄梁(一)
    “像, 太像了……”
    “要不然?怎么能说是双生子呢……”
    三五名青衫小官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旁边一人听到这话后?,也低声加入了?讨论。
    “要我说, 像, 也不像。”
    “这话怎么说?”为首一名青衫小官做虚心讨教状。
    “那位待人?接物都?十分温和, 令人?如沐春风;这位却是清清冷冷, 好比那群山之巅的霜雪。”
    几人?一听这话, 都?觉得颇有几分道理,纷纷附和起来。
    聊得正欢时, 一人?却忽然?用手肘接连去撞身边人?。正低声交谈的官吏们恼怒地抬起头,正好望见那道萧萧肃肃的身影, 悻悻住了?嘴。
    楚怀安此时却没心思去管旁人?的闲言碎语了?。
    他望着前边引路的内侍,心中一片激荡。行到禁中时,这人?忽然?出现,请他与自家主子一见。楚怀安本?以为是皇帝派了?人?来, 然?而行至此处,已足见蹊跷——这是往后?宫去的路。
    如今后?宫没有新人?……唯一可能召他的主子便是在长乐宫陪着太后?的太上皇, 熹宁帝。
    “中官,小王还有事在身, 便不奉陪了?。”
    在前引路的内侍忙道:“前边儿的宴会还要一会儿才开始的, 殿下莫急。”
    “小王有事要禀告陛下。”
    “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事……”见他执意要走?,内侍满脸无奈,道:“这是太上皇的命令,还请乐安王殿下勿要为难小人?。”
    对方?已经挑明了?太上皇要见他,楚怀安便不得不奉召而行, 一路往长乐宫而去。
    在过去的二十余载里,他已无数次走?过这条小径——却没有一日?像今日?这样思绪万千, 忐忑不安。
    长乐宫的大门打开又关上,原本?侍候在殿中的宫人?似乎得了?命令,垂首敛目地退出去。
    那个为他引路的内侍也福了?福身,悄声道:“太上皇就?在里面?等殿下,您快去吧。”
    楚怀安轻轻点了?头,缓步入内。透过帷幕的缝隙,他已然?瞥见了?殿中人?的身影。
    那是抱着他入宫的熹宁帝,是他仰望了?二十年的父亲。
    他的指尖不住地颤了?起来,双腿如有千钧之重,不能再进一步。
    伴随着不断翻涌的思绪,他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促,乱如风中蓬草。他几乎要喘不过气,心中只想?转身离开,去打开那扇门,去寻他的陛下。
    端坐殿中的人?忽然?出了?声。
    “是怀安来了?吗?”
    “是。”他急急地应了?话,掀开帷幕入内,矮身跪了?下去,而后?以额触地,伏身叩首。
    这是臣子待罪的姿态。
    “这是做什么……”太上皇楚悦低低一叹,说话的语气温和到了?极点,“快上前来,让我看看。”
    楚怀安的思绪乱得不成样子,只有身体在机械地膝行向前。
    楚悦便有些坐不住了?,叹息着离开自己的座位,拢眉拉着青年的手,让他坐到自己身边。
    “身体可还好吗?之前落下的病根也好全了?吗?”
    一向玲珑剔透的人?默了?半晌,还是不知该如何答话,只是木讷地颔首。
    太上皇好似松了?口?气。鬓发?渐星的年长者握着青年的手,一寸一寸地打量着眼?前的人?。
    目光下的青年只觉全身上下都?陷在了?火海中,被灼得体无完肤。他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勉力维持这这副淡然?的姿态,而不是狼狈地打着颤,发?着抖。
    但当年长者的手怜惜地抚上他的脸时,他还是瑟缩了?一下,忍不住别开头。
    楚悦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楚怀安恍然?反应过来,全力挣开太上皇的手,再次直直地跪了?下去。
    “请太上皇恕罪。”
    楚悦的脸上只剩下苦笑。“怀安……怀安……”他轻轻呢喃起养子如今的名字,不胜愧悔,叹道:“还是这名字起得好。”
    “时靡有争,王心载宁。我当初给?你起这个名字,只是希望你平安顺遂,别无他意……想?来,是让你误会了?。”
    楚怀安霍然?抬头,又飞快垂了?眸子。他心如乱麻,本?有许许多多的话想?问出口?。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罢了?……不管那个名字到底是什么寓意,总归都?与他无关了?。他不再是楚载宁,只是楚怀安。
    往后?,再不会有人?站在他面?前,告诉他文祯太子是如何恭顺有礼,如何敏而好学。他也再不用费尽心思地去仿着那个影子,满怀希冀地去讨双亲的欢心。
    “臣不敢。”他低声应了?一句。
    楚悦哑然?片刻,再开口?时,声音里多了?许多怅然?。
    “闭居长乐宫时,我想?了?很多事情……怀安,我从前确有私心,对不住你,但我始终是将你当子侄的。”他忐忑道:你若愿意,私下里,还像从前那样称呼我,可好?”
    青年犹疑地望过去,正对上年长者温柔而包容的眼?神。他却不敢再看,抖着手行礼,“臣万死。”
    太上皇似是叹了?口?气,他将这个纤瘦的青年从地上拉起来,就?像寻常百姓家的慈父一样,为青年抚平衣上的褶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