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初离家门的自己根本没有想到这些。待到后来,他被时局推动着走到最后,再从纷乱中挣扎着脱身,终于沉下心来想明白一切的时候,人间已经过去了近百年。
    父亲和王夫人都已经化为了一抔黄土,龙椅上的皇帝也已然换了一个,京城的英国公府宾客如云、往来豪贵,里面却没有那个曾经会信任又依赖地唤自己一声“哥哥”的弟弟。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他不能怪母亲有意拖延,让他再找不回化州府里那个家。但当一个人走在“车如流水马如龙”的开封府街头时,他却还是免不了恍惚。
    可生死有命、阴阳两隔,地府有圣人坐镇,秩序井然,他又能做什么呢?
    不过是一圈又一圈地在人间徘徊,最后回到母亲身边,倒头昏睡了三天三夜,然后继续如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认真修炼,好好生活。
    相对无言,过往的默契无间早已随着时间淡去。
    刘秋枫本以为自己再见到哥哥,应该会有很多话想说,但当真的两相对面时,他却蓦然意识到,或许已经没有必要再说些什么了。
    “哥哥。”原本带着距离感的“兄长”一词最后还是换回了幼年时习惯的称呼。“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嗯,很好。”刘沉香觉得自己眼眶发烫,但他只是眨了眨眼,努力扯出一个微笑。他再不是当初懵懂闯祸,让亲人担忧的孩子了。况且,这些年,他又怎么会过得不好呢?
    他跳过了离开化州府,劈山救母的那段经历,只絮叨着,将其后百年的时光挑拣着讲给秋儿听。
    “我现在和母亲、外婆一道住在钱塘龙宫中。母亲和外婆都不爱管事,龙宫上下便交给了我打理。
    “一开始确实很不习惯,突然被告知了我是龙?竟然是生来就该生活在水里的。
    “不过曾祖带我回了几趟北海,不知道做了些什么,倒是渐渐开始如鱼得水起来。
    “只是我到底血脉不纯,想要化龙还得潜心修炼,不然还可以给秋儿你看看我的龙形。”
    沉香没头没尾地讲着,既没有说他为什么又多了一个母亲,也没有说他潜心修炼其实并不是为了化龙,而是想去另一个世界找回离他而去的爱人。
    而刘秋枫也没有打断他,只是始终含笑注视着他,就好像小时候在他还不被允许随意出门的年纪,听哥哥讲外面市井上的故事时那样。
    那时的刘沉香也是这样,年纪还小,又不爱学习,于是讲起故事来,总也颠三倒四,没个逻辑。可偏偏,刘秋枫就是爱听,从来不嫌弃哥哥讲得不好,有时候连他的亲生母亲王桂英都要忍不住为爱子对兄长的崇拜亲昵吃味。
    沉香絮絮叨叨地讲了许多,讲他修炼时的趣事,讲水底龙宫的瑰丽,讲丢三落四的龟丞相,也讲总是一惊一乍的虾兵蟹将。
    他并不在乎一旁站着的珍娘和扑天鹰,因为他知道,他们是他“舅舅”的人。虽然娘亲同“舅舅”再也不曾见过面,但这世上,唯有“舅舅”永远不会伤害他和娘亲。
    沉香不知不觉讲了许久,然后才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蓦然住了口。
    “那你呢,秋儿,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他险些讲到了敖春,但是,这是不公平的。曾经,他唯有秋儿这么一个兄弟。可后来,他认识了敖春,还有了龙族其他与他有着七拐八弯关系的血亲。曾祖父再怎么生外婆的气,却也到底还是心疼女儿。翻来覆去地劝说外婆许久,最后仍不忘以北海龙王的身份,将他这个曾孙辈带着,四处认人。
    可……秋儿呢?
    他如今,是否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人,连他这个在世的兄长都再也没有想起他?
    “我也很好。”刘秋枫眉眼都在笑,却并不像沉香那样讲这些许多。
    他是真真正正在人间活到了耳顺之年,人生波澜壮阔,但细回想起来,又有什么值得说于神仙听的呢?
    是说幼年时仓皇奔逃至开封?还是说少年时边关浴血、力挽狂澜?亦或是青年时朝堂倾辄,即便问心无愧,但为肃清朝政,仍是陷入党争阴谋?及至尨眉皓发,良师益友相继离世,君臣相得数十年,私下里如兄如友的主君也撒手人寰。于新帝,他有功高盖主之嫌,独木难支,却还是为了故人心血,勉力支撑,临终之时亦有满腔的放不下?
    世事繁杂,都不必说。
    刘秋枫思索了片刻,只提了一句:“地府有圣君在世,十殿阎王择贤而取。能做这个城隍,守护阴阳两界,我很欢喜。”
    “……那就好。”沉香有些失落,但秋儿不愿意多说,他又能怎么样呢?他已经明白了,许多事,不能强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