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自己厮杀了多久,可能一天,两天,一年,两年,十年……甚至自己也无法记清的漫长而残酷岁月。
    也不知杀了多少,百人,千人,一营,七军……不计其数。
    直到尸体堆成了山,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他终于能踩着友军和敌人的尸体,一步一步走到他的死敌面前。
    那个一个相貌异常俊丽的男人,嘴角微微勾着笑,一眼勾人神魂。
    但那抹笑容,带着一种目中无人的冷酷和鄙夷,妖异到有些诡艳,看得人心惊胆战,又点燃心中无边的怒火。
    钟阅川想起了惨死在他手下的亲人和朋友,毫不犹豫举起了剑。
    仇敌凶悍且残忍,他们之间进行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激烈死斗。
    钟阅川抓住了对手一刹那的破绽,击飞了对方手中的长剑,将自己那早被鲜血染红,快要卷刃的剑锋架到了仇敌的脖子上。
    他要割下仇敌的头颅,悬挂在高耸的城楼上,以告慰故人的在天之灵,抚平自己内心的愤恨。
    ——本应该是这样。
    不知为何,他的手抖了。
    心中明明存着强烈的憎恨,可对着那张脸,他的手微微震颤。
    他下不去手。
    似乎心底深处,有个炽烈的意志在阻止他。
    让他恍然觉得,他们不应该是这样的关系,他们并非仇恨深重的死敌,他不能杀了这个人。
    恍惚间,他瞥见了踩在脚下的敌军旗帜。
    鲜血干涸的缝隙中,慢慢浮现出一个字,死敌的名字——“临”。
    无论再怎么想杀了对方,身体都不受自己控制。
    钟阅川心中异常烦躁,于是给自己找了个理由:一剑斩首,死的这么痛快,太便宜他了。
    他顺从自己心底的某个意志,收了剑,将人俘虏。
    战胜之后凯旋回营,周围的战友开始同他商量如何处置这个俘虏。
    所有人一致决定,凌迟。
    对于残忍杀害过他们那么多亲人和同袍的死敌,再如何酷烈的刑罚都不为过。
    然而钟阅川又莫名其妙地犹豫了。
    他的嗓子有点干哑,喉结几动,也无法说出“杀”这个字。
    周围人的眼睛盯着他,义正词严地逼迫他:对敌人绝不能心慈手软。
    他必须马上处死仇敌,不能再让对方再多活一秒。
    心中的烦躁越来越深,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扭曲,折射成雾里看花一般的模糊景象。
    钟阅川始终无法痛下杀手,却也难以对抗周围那么多人,眼睛血红,状如豺狼一般“晓之以理”的逼迫。
    一个念头忽然在他脑中浮现:“就这么杀掉有什么意思。”
    他有了一个能侮辱死敌,让仇人尊严尽丧的方法。
    “把他身上的血清洗干净,送到我房里来。”
    让死敌毫无尊严地屈服在自己身下,夺走他的骄傲和意气,难道不是一种更好的复仇?
    他不再理会那些似如豺狼虎豹,以义理逼迫他处死敌人的眼睛,转身回了房。
    莫名其妙浮现出的,剥夺仇敌尊严的方法,原本只该是一场对仇敌的□□。
    可他却执拗的让人在房里挂满了红绸,理由:他这么高贵的身份,即便□□仇敌,也不能那么随随便便。
    他得要一个能配得上自己的仪式。
    但最真实深层的原因,是他依稀有种难以言说的,违和的记忆,好像他在很久以前,穿过一套大红色的喜服,和这个“临”,在红烛摇曳的夜色里,拜过堂。
    钟阅川无法狠下心杀掉这个死敌,所以在“仇恨”和“义理”的逼迫下,蓦然浮现这个办法。
    但他有自己的矜持的骄傲,他其实并不想,如此折辱对方。
    原本应该只是一个权宜之计。
    ……原本应该。
    第92章
    原本应该只是一个权宜之计, 然而在看到那张脸时,钟阅川却仿佛被勾了魂夺了魄。然后一切都失去了控制。
    他情不自禁地遵从了内心的奇怪意愿,丢弃了自己的骄傲和矜持。
    在这之后, 世界变了。
    内心的仇恨好像是被人强行乱写乱画上去的, 而今被清洗得干干净净。那些父母兄弟,亲朋好友被杀的记忆,突然就被擦掉,改为正确的痕迹。
    他根本一点都不憎恨“临”。
    他很爱。
    爱到即便怀着血海深仇, 也颤抖着手杀不了对方。
    周围的人也变了。
    没人再用血红的双眼,义正辞严逼着他杀死仇敌。
    就好像他们的记忆也被修正, 他们和“临”之间根本没有仇恨, 只有喜乐。
    所有人都笑意融融地恭喜他,祝福他, 祝福他和新婚爱侣永结同好,白首一心。
    “临”成了他的伴侣,他想携手一生的“爱妻”。
    他想对那个人好,在对方身上倾尽自己一身的温柔,和他欢欣愉悦地日日相见,做一对人人羡慕,人人祝福的神仙眷侣。
    即便隐隐约约的觉得, 似乎他们也不该这样,他们有另外的重要事情要做。
    可是,他无法抗拒心尖上最直白, 最浓烈的心动和爱念。
    他顺从地臣服了自己内心的念想, 要和他深爱的人在这个世外桃源中相守相伴, 从此生, 到永远。
    至于其他的, 他或许真正该做的事情,管他呢。
    他无法抵御含在心尖的珍宝的味道,像世间最美味的糖一样,太甜蜜了。
    ……
    那股缥缈清扬的感觉从身上擦过,就好像擦除掉了真正的记忆,在心中拢上一层乱涂乱画的虚假。
    徐临站在战场上,立足于尸山血海间。
    对手是几百代的世仇,他内心充斥着愤怒和仇恨,誓要把对手碎尸万段。
    可是在激烈的死斗中,心底无端冒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奇怪感觉——他们不应该是仇人。
    眼前的鲜血和仇恨,就像用浓墨重彩的颜料画上去的,画技很好,栩栩如生。
    但那只是画,不应该是真的。
    在即将刺穿仇敌的心脏时,他起了瞬间的踌躇,随后被对方把剑架在了脖子上。
    他以为那人会当即杀了他。出乎意料,没有。
    对方只将他俘虏,将他身上令人难受的凝固血液洗净,将他带到一间挂满红绸的房间。
    很好笑的感觉。
    他清楚那人的想法,如此□□对手,比轻易杀掉更能让人生出大仇得报的痛快。
    但还是莫名觉得好笑。
    就好像在此之前,他曾被人套上一身喜服,和对方行进过一次让他觉得荒诞不经,捧腹大笑的婚礼。
    婚礼平静而安稳,但整个过程中,手臂很沉重,左肩抬不起来。
    可能,在尸山血海中厮杀太久,太疲惫的关系吧。
    婚礼过后,世界忽然变了。
    那幅强行拢在记忆上的画,从鲜血淋漓的仇恨厮杀,变成了满园春色的世外桃源。
    正如之前战场上那个奇怪的感觉——他们本来就不是仇敌,没有任何仇恨。
    而那场荒诞滑稽,令人捧腹的拜堂,恍然成真。
    那人对他很好,明明是自视甚高,目中无人的傲慢性格,却会在他面前低下高昂的头,垂着目光和他平视。
    会隔三差五,想方设法地制造一场惊喜,逗他乐一乐。
    挺好笑的。
    他不讨厌那个人。
    ……但是,感觉有些不对劲。
    身处的桃花源,宛若画中仙境一般美好,是他,是任何人都会喜欢的地方。
    但不对。
    他不应该待在这里。应该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完成。
    在他眼前的,不该是这张脸。温柔呼唤他名字的,不该是这个声音。
    只是,正确的脸,正确的声音,想不起来。
    徐临觉得自己忘了一个很重要的人的名字。
    记忆被拢了上一层美轮美奂的虚假,可惜无论怎么回想,始终想不起来。
    那个被他遗忘的某个人,仿如惊涛飓浪的深海,只要一回想,狂暴的海水就从四面八方,波涛汹涌地灌进来,令人无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