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穆之忍俊不住笑道:“大人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呢?”
    刘裕苦恼的道:“不明白的地方多不胜数,真不知从何说起,不过有一个名辞令我印象特别深刻,因为在不同的奉章文折里多次提及,就是『土断』。”
    刘穆之动容道:“大人注意到的,正是近百年来最关键的问题,看来大人的政治触觉非常敏锐。”
    刘裕愕然道:“怎会这么巧的?请先生为我解说。”
    刘穆之微一沉吟,似在斟酌如何遣辞用句,方能令刘裕更易明白,道:“魏晋时期,是动荡混乱的时代,坏日子远比好日子多,但远因却萌芽于汉代。自漠武帝开始,发展贸易,货币通行,可是这种情况在汉末却逆转过来,社会不但出现特权阶级,还发生土地兼并的现象,丧失土地的农民愈来愈多,从商品的经济转化为庄园经济。”
    刘裕点头道:“这个特权阶级,便是现今的高门大族了。”
    刘穆之点头应是,续道:“魏晋皇朝权力分散,加上战乱频仍,边塞的胡族又不断入侵,令情况更趋恶化。魏晋的政治,形成了士族和寒门的对立,士族的地主,具有政治上的特权,而庶族的地主,便为豪强,二者虽都拥有土地,但由于政治上的不平等,故存在尖锐的矛盾。像天师道之乱,正是南方本土豪强对高门士人的反击。”
    刘裕神色凝重的点头道:“我现在看到问题的严重性了。”
    刘穆之道:“问题的严重性实远过于此。普通百姓由于土地流失,被逼负担沉重的租税,同时又要负上徭役和兵役,令他们无以为生,遂沦为与奴仆分别不大的田客、部曲和吏家,还有不少人被掠卖而沦为官私奴婢,作为国家编户的农户因而不住减少,更进一步削弱朝廷的统治力量。在这民不聊生的情况下,动乱起义此兴彼继,经济更是凋敝不堪。”
    刘裕点头道:“这个我明白,我之所以当兵,便因贫无立锥之地,致走投无路。”
    刘穆之道:“所以自王导开始,便进行多次土断或土改,最终的目的正是要把土地和农奴从土地拥有者手上释放出来。现在大人该明白己身的处境,建康的高门大族,最害怕便是利益受损,不能保有他们享用已久的特权和土地,故而安公失势,拥护司马道子者大不乏人,后因司马道子过于腐败,又只顾私利,才有人起而反对他。桓玄之所以得到建康高门的支持,皆因他们是一丘之貉,互相包庇。”
    刘裕的神色更凝重了,沉声道:“难怪建康高门这般怀疑我,不过他们的怀疑是对的,现在我恨不得能立即把这个情况改变过来。”
    刘穆之道:“建康的高门,最害怕的就是大人会继安公之后,推行新一轮的土改,由于大人出身庶族,不像安公般本身是高门的一份子,若进行改革,会更为彻底,对高门的利益损害也更深远彻底。”
    刘裕头痛的道:“我该怎么办呢?”
    刘穆之道:“土改是势在必行,否则如何向民众交代?不过用力的轻重,改革的深浅,却要拿捏得精确,才可取得大部分高门世族的支持。如果像大人希望中的彻底改革,大人将成为建康高门的公敌,南方变得四分五裂,朝廷亦会崩溃。”
    刘裕道:“这岂不是进退两难之局?我定要继安公之志进行改革,但改革定会惹起部分高门的反感,我该如何处理?”
    刘穆之道:“此正是大人目下处境最精确的写照,办法只有一个,就是清除所有反对你的力量,直至没有一个人敢有异议,你说出来的话、下达的命令,不论世族豪强,人人都要俯首听命。”
    刘裕倒抽一口凉气道:“什么?”
    刘穆之道:“论打仗,大人远比我在行,杀死桓玄后,战争仍会继续,且扩展至南方每一个角落,是另一个形式的战争,但也包括了实质的干戈。要赢取这场战争,同样需要优良的战略和部署,绝不可以树敌太众,致敌我对比不成比例。我们既要强大的武力作后盾,更要巧妙的政治手段去配合,如此方有改革成功的希望。”
    刘裕吁出一口气叹道:“唉!我宁愿面对千军万马,也不愿对着这般的烂摊子。”
    刘穆之道:“大人绝不可以退缩,大人便是长期黑暗后的第一线曙光,是民众最新的希望。大人如果放弃改革,将失去众的支持。”刘裕想到江文清,想到她怀着的孩子,想到任青媞,点头道:“我只是吐苦水发泄一下,我当然不会退缩。”
    刘穆之道:“打一开始,大人和建康高门便处于对立的位置上。他们并不信任你,而我们第一步要做的事,就是争取他们之中有志之士的拥载和支持。可以预见即使去掉桓玄,反对者仍陆续有来,他们都是精于玩政治的人,绝不会明刀明枪的来和大人对苦干,而只会使阴谋手段,例如分化大人手下有异心的将领,所谓暗箭难防,大人绝不可以掉以轻心。”
    他的话令刘裕想起任青提,她的最大功用,正是要令暗箭变成明箭,令他晓得如何去提防和反击。
    刘穆之说得对,战争并不会因桓玄之死而了结,斗争仍会继续下去。创业固难,守成更不容易。
    刘穆之道:“政治斗争,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没有人情可言,所以大人必须明白自己的处境,做只应该做的事。”
    刘裕沉吟片刻,再望向刘穆之时双目精光电闪,点头道:“我真的非常感激穆之的提点,不知如何,到建康后,我虽有清醒的时间,但大部分时间都是浑浑噩噩的,好象正在作梦。”
    刘穆之笑道:“因为大人的心神用在与桓玄的战事上,如果大人能亲赴战场,大人的心情将大是不同。”
    此时宋悲风进来,凑到刘裕耳旁低声道:“任后传来信息,她希望今晚见到大人。”
    刘裕心忖任青媞主动约见他,肯定有要事,点头表示同意。
    在这一刻,他深切地体会到,他已毫无选择的被卷入建康波谲云诡、险恶万状的政治斗争里去。
    卷四十四 第五章 恶毒谣言
    崔家堡中门大开,大批战士从堡内驰出来,沿河北上,靠西岸而行,最使人瞩目是接着来长达半里的骡车队,达二百辆之多。
    卓狂生和王镇恶策骑走在最前方的先锋部队里,前者回头观看,笑道:“我们的军队似运粮兵远多过上战场的部队,敌人会否因此起疑?”
    王镇恶正仰观迷蒙多云的夜空,在火把焰光的映照下,他的脸上挂着兴奋的神色,信心十足的道:“我们的所有手段,都是迎合敌人的猜想,要令敌人生出自以为是的错误想法,更以表面的事实告诉敌人,我们是不晓得他们正埋伏前路,换了我是慕容隆,肯定会中计。”
    卓狂生点头道:“你看吧!我们的兄弟人人神态轻松,正因他们晓得我们此战有十足的把握。现时我们沿河北上,有河流作柬面的屏障,只须留神西面的情况,慕容隆肯定无计可施,只有待我们后天离开河道,路经北丘之际,方能发动突袭,一切尽在我们的计算内。”
    王镇恶满怀感触的道:“我终于又再领军打仗了。唉!我本以为永远没有这个机会,可是边荒集把我的生命改变过来,真有梦境般不真实的奇异感觉,最怕只是在作梦,梦醒过来我仍是那个失去所有希望和斗志的人。”
    卓狂生淡淡道:“假如我告诉你眼前只是个集体的幻梦,你会怎么想呢?”
    王镇恶微一错愕,沉吟片刻后道:“但我的确晓得自己不是在作梦。真的作梦时,你是会迷迷糊糊的,不会去想是否在作梦,而当你想到正身在梦中时,便是要醒来的时候了。”
    卓狂生苦笑无语。
    王镇恶转话题道:“有件事我想征求馆主的意见。”
    卓狂生大感荣幸,以为王镇恶这个一代名将之后,要向他请教打仗的意见,欣然道:“镇恶心中有什么疑难,尽管说出来,看看我有什么地方可以帮得上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