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凯有些被自己感动。
    就算坐在驾驶座旁边的穆棉,安静的像是只有躯壳而已,也不能泯灭他自己的感动。
    她的猫(二十三)
    一开始服药,穆棉的疲倦,就开始排山倒海的出现。
    渐渐的失去了活力,很多事情都得依赖良凯帮她处理,他也顺理成章的接手穆棉在工作时的生活。
    每天接她上班,送她回家,请假带她去看医生。穆棉没有抗拒。或说,抗忧郁剂让她的脾气变得柔软而麻木,无力抗拒。
    外表看起来,似乎穆棉接受了良凯的追求,出双入对,良凯自己也被这么催眠着。
    但是,穆棉知道,不是这个样子的。就像今天,天空这么和煦,泛着少有的宝蓝,坐在办公室,望着这样的宝蓝色,她突然想起至勤的眼睛。
    在瞳孔和眼白的交界处,也有这么一丝丝隐约的宝蓝色。
    她坐不住,渴望着去见见至勤。
    交代了一声,悄悄的躲避良凯,快步的离开公司。
    虽然从来没来过M大,但是对于这里,她没有陌生的感觉。至勤总是会巨细靡遗的将学校的种种告诉穆棉,就像希望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也和他一起似的。
    她唇间浮起温柔的微笑。但是却准备回头了。这样无预警的出现,至勤一定会尴尬的。她渐渐不知道自己希望些什么,却只知道不想让至勤困窘。
    和一个年长女人住在一起,对至勤来说,是不是他未来怎么也洗刷不掉的污点?
    污点。她的心猛然的一沈。意外看见了至勤,却也让她的心情解开了紧缚着的忧沈。
    是他。是至勤。远远的看着他,浅浅的,淡得几乎没有的微笑,在他优雅的脸上,清新的像是天使。
    但是穆棉的笑容也渐渐隐没。至勤举起相机,向个嫣然少女照着。年轻的肌肤在初秋清亮的太阳下,晶莹剔透。
    年轻真好。不是吗?至勤也有着相同的年轻。两个年轻美丽的孩子,这样的相似,像是两个娃娃的可爱。
    是应该照这样可爱的少女的。下意识的,穆棉将太阳眼镜戴起来。至勤从来没帮她照过任何相片,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悄悄的离开,漫无目的的走着,差不多到高跟鞋里的脚开始抗议,她才停了下来。
    这双昂贵的高跟鞋不是让她拿来马路上死命磨损的。优雅的,来自义大利的娇贵鞋子,只是为了让她在地毯上踩踩。
    所以现在的脚会这么痛,也是应该的。
    她花了点时间才注意到,自己站在某个不知名的小学前面。隔着墙,老师的声音忽隐忽现。
    「…发下去…补充教材…这是老师小时候背过的课文唷…」
    一室稚嫩欢快的声音,像是阳光般刺着人,却让穆棉无法呼吸。
    「天这么黑…风这么大…」
    穆棉的脑中,发出轻轻的,神智拉断的声音。整个沉重的气压压在她的身上,忘记带着太阳眼镜的她,抬头看见天空回旋的深紫云层,像是断魂黄昏提早好几个小时降临。
    窒息。没有办法解脱的窒息。她不能呼吸。
    隔着这么长久的时间,她疯狂的向前狂奔。每跑一步路,她都以为高跟鞋的细跟会承受不住的断裂开来,同时间她的脚踝扭断。
    但是,没有。一直没有。
    她的猫(二十四)
    跑了多远?还是跑了多久?穆棉心底没有一点概念。她只知道,幕天席地而来的恐慌,如影随形。
    不,不要。廖哥哥。救我,救我。
    许许多多年前的下午,她开始做起这场恶梦。以为只要跑快些,就可以挣脱恶梦。但是这么多年了,她还是在恶梦中,从来没有清醒。
    又来了。那种隆隆的水声。拼命的在她耳边响着,霎那间将她拖入阴森的海底。我不能呼吸。不能呼吸。张开嘴,想象中淡红色的血沫就飘了出来,将眼前染成一片嫣红。
    让我醒过来。快。让我醒过来。
    她奔跑着,无视街上其它人的眼光。自从十三年前那场空难毁灭了她大半的生活以后,几乎没有任何奔跑的欲望。
    现在却为了躲避这种久不来袭的恐慌,拔足狂奔。冷着脸,她没有眼泪,像是将周遭的一切都隔绝在外,用奔跑隔绝。
    直到跑断了高跟鞋的跟,她还是没有跌倒,用着优雅的姿势跃起,美好的煞住势子。
    怔怔的站在街头。除了晃动的阳光还能让她偶尔眨眨眼,一切的一切,似乎都非常非常的遥远。她看不见任何人,虽然人潮川流不息的从身边经过,她只看到无尽寂寂的斑斑光痕。
    她望着自己的手。即使从来不做家事,她原本嫩白的手,也让岁月侵夺了光润。
    十几年的光阴从手掌的光润溜走了。是的。已经十几年了。恶梦早已经变成了现实,至勤的到来,阻挡了恶梦的侵袭,但是他就要离去,让恶梦加倍阴暗凶猛的伺机而动。
    她还是没有流泪。检查了自己的样子。她的高跟鞋已经折断,发簪也不知道掉到哪,一头浓厚的头发在肩上背上慌张的流泻。
    但是,她的样子看起来应该还好。几乎看不出来是病人。
    举起手来招了出租车,费了点力气坐定。
    「要去哪?」司机吐了口槟榔,问。
    回家。我要回家。但是,我家在哪里?她突然昏眩起来。
    「是要去哪?!」司机开始不耐烦了,穆棉的惊慌也随之升高。瞥见穿着制服的高中生,她突然想起至勤念过的高中。
    「东中。麻烦你。」她全身僵硬,用力克服开始发抖的身体。
    费了很大的力气,她才能把钱稳稳的给了司机,一下车门,过分剧烈的奔跑让她几乎跪在地上颤抖。
    短短的五分钟路程,她休息了五次。
    一跛一拐的走进家门,她的脖子僵硬的无法转动。心跳的声音汹涌,她害怕自己因为心跳过度,心脏从口腔跳出来。
    抖抖抖抖的从抽屉里拿出药包,费力的拆着锡箔,还是不免弄了一地。将药放进嘴里时,她的手抖得这么厉害,所以拿着玻璃杯喝水的时候,不停的发出敲击牙齿,喀喀喀喀的声音。
    僵直的跪坐着,她望向地上一小块阳光。想要坐过去取暖,这么简单的动作也不可奢求。
    将近一个钟头,她紧绷着的肌肉,才无力的松解开来,颓然的靠着墙坐。阳光渐渐西移,隐没,东升的月光,在这西边的房间,还看不到。只有轮胎行巨大的霓虹灯,闪烁着冷冷的,嘲笑孤独的光芒。
    她一直没有开灯。浮在麻木柔软的药效当中。等电话铃响了十来声,穆棉才意识到。
    要接电话。
    「喂?」她的声音听起来如此正常,穆棉几乎额手称庆。
    「穆棉!妳在哪?我打了一个下午的电话!」良凯气急败坏的声音从话筒传过来。
    「累。我可能病了…回来睡。」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正常,神智却渐渐漂浮。
    良凯可能还说了些什么,但是穆棉没有听进去。她温驯的答好,挂了电话。
    伏在垫子上昏昏悠悠的睡去。睡梦中,她接到至勤的电话。
    「穆棉?今天摄影棚可能要赶夜班…所以我不回家睡觉了…听到吗?
    」
    她眼前浮现着至勤和他的小女孩相视而笑的画面,那么美。美得让她恍惚而微笑。
    清醒过来,手里还握着电话。
    她疲倦的将脸埋在双臂间。黏腻的汗味引起反胃,想去洗澡,她却无法动弹。勉强站了起来,她对于脚指甲不住的渗血了无所觉,浑然不知每走一步,就在橡木地板上留下一点血痕。
    只是轻轻的一点点。
    洗了很久很久,全身的皮肤通红,她才出来擦干头发。
    没有开灯的房间,泛着安静的水光。隔壁国小那小小的游泳池,总是在夜里提供这种深海般的情境。
    中天悬明月,令严夜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