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拨雪寻春 > 第34页
    有时,在某个疲累至极的深夜,青藻偶尔会想起郑校长和简奶奶,重温他们曾带给自己的温情,末了,她会神往地叹息一声:“真是童话里的神仙眷侣啊!”对青藻而言,在她有限的生活经历和所接触的生活范畴里,婚姻和在婚姻里的人呈现给她唯一的亮色,也就仅此难得的一例。
    三十年的成长过程里,青藻一直不太愿意也不太敢于随意接受陌生或者不熟悉的人的亲近与靠近。她对付过分靠近她的人的“法宝”,始终是躲避或者逃离。在医院,在工作状态下,青藻是无需躲避或逃离的,因为患者和医疗团队需要她,她也需要患者与同仁们的认可、接纳和赞誉,并且在工作环境中需要“面对”的,都是有着极其分明的界限和范围的,她职业式的微笑,以及由精湛的专业技能做底气的认真、耐心和专注,仅限于她在手术、治疗方案和学术研究中使用和表达。在自己的专业领域,青藻力求精益求精,但除了工作,她的个人世界和私人领域不允许任何人涉足与窥视。她知道当自己卸下那些职业光环的表象,她也会自卑。她曾尝试过用那些荣誉的光环和无数的赞誉,去治愈内心那些久远的否定、鄙视、忽略、漠然、暴力在她心灵深处留下的伤痕,但似乎收效甚微,就像涂在表皮的碘酒无法治愈内里的溃烂一样,那些伤痕会像她在手术室的荧光灯下看到的病灶一样,随时清晰再现。
    青藻对患者的耐心,对医术的专注和精湛的麻醉技能,得到医院同仁上上下下的一致认可,可是她 30 多岁依然单身的生活状态,与她工作上不断取得新成绩新突破的事实,反倒成了她被人津津乐道的特质,这两个原本风马牛不相及的层面,被人们想当然地紧密联系在一起,使她成了一个在一定范围内“知名度”极高的“知名人物”,这样的情形无形中却加速了青藻对现实的逃离。2006 年,青藻在阿普苏市推出第一批商品房时,果断买了一套不到 50 平的小两居,搬离了紧邻医院工作区的单身公寓。
    第23章 烦恼
    2012 年,钟振良正式办理了退休手续。二十一世纪国家住房制度改革大面积实施推进前,国家各企事业单位职工是一直享受单位分配住房的。60 岁之前,钟振良所住的冶炼厂家属区的套间房,也是厂里免费分配给职工的。
    随着住房制度改革的不断推进,冶炼厂对职工住房分配有了新的规定,职工退休后,厂里要将之前分配给职工的住房逐步收回,那是住房商品化后厂里解决住房历史遗留问题的一个途径。原先分配给职工的住房中,有的人前些年已经下岗分流,有的面临退休或已经退休,若不将这部分人员的住房收回,很多新的住房政策就无法执行下去,这就让退休后的钟振良面临一个问题:他必须腾出目前居住的房子交回冶炼厂。
    冶炼厂早几年就提出过要逐步收回原先分给职工的住房,可当时很多已经面临退休但都没有购买商品房的职工提出异议,说他们为厂子贡献了一辈子,不能到老了就被一脚踢出厂门。也有人情绪剧烈拒绝退房,厂里根据实际情况折中了一下,收了这些占着厂里住房的老职工一笔象征性的钱款,含糊地算作租房费用,事情就稀里糊涂地不了了之。后来,住房商品化的趋势日渐明了,厂里对职工住房管理慢慢有了越来越完善的制度和办法,职工退休后,厂里一律退回职工之前所交的类似房租的款项,职工则退回厂里分配的住房。也有退休职工提出继续出钱租住厂里的住房,但厂里坚决不对退休人员开继续出租住房的口子,这样,随着一批批老职工退休,厂里慢慢一步步收回了之前无偿分配给职工的住房。
    退休前钟振良并未对住房和买房这个问题上过心。早先他与褚林英都没有对家庭投入过一心一意过日子的精力和情感,当年为了能让褚林英接受青藻作为家庭一员回合禾上学,钟振良把自己每个月的工资悉数拿回去交给褚林英,自己过着挣工资却始终没钱用的窘迫日子,这也是钟振良工作几十年到退休时手头却没有积蓄的原因。 这样的情形下,钟振良哪里还会对家庭建设有什么憧憬或构想。
    当住房商品化进程不断加快,一拨又一拨人踩着政策的鼓点开始着手购置商品房时,褚林英已经去世好几年,独居的钟振良又觉得自己一个人没什么必要大动干戈去买商品房,住房的事情就这样搁置下来。
    眼下,已经退休的钟振良必须将住房腾出来退还给厂里,是住房商品化的形势使然,继续住在这里明显不是长久之计。可是对此时的钟振良来说,真正让他烦心的还不是腾房退房的事。
    褚林英去世后,曾有厂里的同事要给钟振良张罗找老伴儿,被他拒绝了,在他心里,一直有个心结,当初褚林倩把襁褓中的青藻交到自己手里,现如今青藻已经长大成人,他觉得他终于没有辜负褚林倩所托,可以对褚林倩有个交代了。三十多年里,他一直被工作羁绊着无法分身,虽然也私下打听过褚林倩的下落,但几十年过去了,竟连一点线索和音讯都没有。终于等到退休,他成了一个自由的人,他觉得自己终于有机会有时间去完成一个藏在心里多年的心愿了,他要去找褚林倩,把长大成人的青藻交还给她。
    尤其感到暮年已至,钟振良感到这个心愿更是有了一份刻不容缓的意味,他觉得不论对褚林倩还是对青藻,他都应该对她们有个最终的交代。他很以青藻为骄傲,虽然没有亲手一粥一饭喂养过她,青藻跌宕委屈地一步步走到今天,不管有没有自己的功劳,至少她眼下受人尊敬的职业和可预见的前途,还是可以给褚林倩当初的托付一个颇有底气的交代。钟振良觉得,他若能在有生之年找到褚林倩,让她们母女得以相认团聚,或许也算得上是对青藻的一个的补偿,同时,他也一直在为青藻已三十好几了还是单身的状态充满担忧,而他的身份对这个问题似乎不便过多言说,兴许找到褚林倩,能劝说青藻早点结婚成家,也算是一件有功德的事。
    所以钟振良很想抓紧把寻找褚林倩的事提上日程,先了了这桩事才是当务之急。
    那天,钟振良正准备去阿普苏找青藻细说一下自己的寻人计划,冶炼厂派出处理退休人员住房问题的几个人来找他,跟他谈腾房退房的事,钟振良对他们这个时候来打扰他感到很不高兴,于是他不耐烦地以不予确切答复何时搬家腾房的态度和冷若冰霜的脸色打发了几个年轻人。他倒不是拒绝腾房退房,而是他还没有想好退了这个房子自己住哪的问题,关键是他最近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他要尽快去把完成寻找褚林倩的心愿落实到行动上,这才是他心里的头等大事。
    打发走厂里的人,钟振良径直坐车去了阿普苏,他要赶紧告诉青藻自己的这个计划。
    钟振良并不知道自己这个一厢情愿的念头,已藏着引爆某种情绪的危险,他这念头一经萌芽,便像河滩上被风吹着的一点星火一样迅速蔓延,最终疯长成了一份执念。 当他来到青藻的住处,把自己这个想法告诉她,没想到却惹了麻烦。
    值完夜班正在休息的青藻,把钟振良迎进屋里,钟振良刚一坐定,便急不可耐没有任何铺垫和迂回地开门见山说道:“青藻,我要去找你妈,把你交给她,我才算彻底完成任务。”
    青藻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弄不清钟振良在说哪件事,发愣的片刻她急速思考着,以钟振良与褚林英几十年的僵冷关系,他此刻这样的深情似乎有些太突兀……可是转瞬间她便突然电光火石般明白了钟振良口中要找的“她”,是自己的生母褚林倩!
    青藻像是毫无防备地突然被人一把扯去了周身的衣服,连带着扯下粘连在伤口上的陈痂,短暂的惊慌失措后,便是一阵身体生生被撕裂的疼痛,那是青藻最不可碰触的敏感地带和最深的隐痛,在她心里,如果说储林英在她的成长中是一场噩梦,那褚林倩对她的遗弃就是将她推入恶梦的罪魁祸首。她像是被人一下子点到了死穴逼到了死角,不由自主浑身颤抖,那个令她憾恨伤怀的深壑般的伤口突然间鲜血淋漓,一股彻骨的冷从她颤抖的身体里钝然穿过,每一寸肌肤都无可逃遁地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