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搜索枯肠,拼命和安庆绪分说个中得失,却不料更加激怒了他。安庆绪单手拄墙,姿态强硬,有心虚也有傲慢:“我父亲深谋远虑,可我还是杀了他。区区一个文士,我还杀不得么?”
    我退无可退,背后是冰冷的粉壁,前方是他衣上、脸上、身上的酒气。那酒气极具侵略性,我干呕了两声,微微恍惚。我以前是个善饮的人,能喝倒我的,怕只有“饮如长鲸吸百川”的李适之一人而已。从何时起,我竟变得连酒味也不能闻了呢?
    好像……就是在知道自己有了孩子之后。
    一个未能亲眼见到这个世界的孩子。
    我不知为何会在此时想起那个孩子。我一直以为我没那么在乎它,或者说,我对我自己反复强调,我没那么在乎它。小孩子?你说他们是爱情的结晶,他们就是,但你若说他们是介入父母之间的第三者,又有何不可?不在乎的,我不在乎的。
    我闭上眼睛。心里的惊恐和愤怒,不合时宜地被一大片荒芜取代。荒芜这种东西……你以为它是静止的,是无声的,是一种悄然蔓延的绝望。不,我告诉你,它是动态的,它像蝗虫,无往而不利的蝗虫,黑压压遮天蔽日,瞬间笼罩你的心田,吞噬所有鲜活的部分,从此你的生命就永远没有亮光。
    我不是斯巴达的勇士。就算漫天都是敌军射来的箭簇,形成了无尽的阴影,他们也能在阴影下继续战斗。而我?我不能。
    殿外寒鸦凄切,啼声长而哑,没有月光的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个雪夜,春天不知何时才能到来。殿内摆着数个熏笼,又有宫灯燃着,但凝聚了大半个夜晚的寒气早就渗进了骨头里,没那么轻易被驱走。
    “安二郎。”我用他的排行称呼他,将语调放轻柔:“世界虽大,我却只有王郎一个人。我做了许多痴事,无非是出于敬重和痴心。后来两个人彼此都有了痴心,彼此恋慕,那是意料之外的福报,从没有旁的谋划。”
    墙角玉漏声声,冬夜正长。金狻猊的口中吐出缕缕香烟,沉闷单调的水滴声里,连烟气都平添三分滞涩,时间变得粘稠而缓慢。
    我稍稍欠身,又说:“我是你的阶下囚,他也是。我们想活下去,要仰赖你的恩惠,你若有吩咐,我尽力帮你,只求你成全我的志向。一个人的心给了另一个人,肉身和心意就再也分不开。武则天时有个文士叫骆宾王,他写过一句诗,叫做‘一生一代一双人’。天下的有情人,莫不期盼这般际遇。”
    安庆绪的神情本来平静了些,听到最后一句,反而又讽笑起来:“莫不期盼?”
    “自然。我想,安二郎你的母亲,也是一样的。”我试图打动他。康氏是安禄山的原配妻子,但安禄山宠爱嬖妾段氏,心偏到了天边,康氏过得很艰难。
    安庆绪扬起嘴角,笑容陡然狠戾:“我母亲在世时,不曾得我父亲一心相待,而她无辜身死,也是受了我父亲的连累,因为我父亲起事,唐主便将她和我大哥一起杀了。她未能好生活着,也未能安然死去。没人成全我母亲,也没人成全我。我的位子,难道是父亲有意成全我,交给我的吗?那我为何要成全旁人?边塞的武人们用刀枪说话,仇敌可杀,亲族可杀,儿子杀父亲,兄弟诛杀手足,谁成全过谁?”
    他长久处于父亲的威严之下,好不容易决心弑父,却仍旧没有实权,大概是内心郁结难以纾解,对着我一个外人,一个武将们通常看不起的女人,竟说了这许多掏心肝的话,只是他越说,我心里越冷:边塞的武士集团,的确自有一套逻辑,投降和叛变并非不可饶恕,失去利益、地位动摇才是紧要的危难。这些人在刀剑的寒芒和外敌的环伺中长大,没有虎狼的心性就活不下来,人生里从来没有“成全”这个莫名其妙的选项。
    话说到这里,我没有办法再劝他了。
    他伸手抚摸我的脸,我闪身躲开:“我要沐浴。”
    这个热水澡我洗了很久,窗外的夜却越发沉重,看来黎明快要来了。乌鸦的啼叫不知何时消失了,唯有风声不紧不慢地划过。
    我擦干头发,换上宫人送来的新衣,走回安庆绪的寝殿。殿里的酒气比方才还浓,精致的鹦鹉杯掉在地上,宫人却不敢去整理,酒液洇湿了红锦地衣,几块污痕宛如新鲜的血迹。
    安庆绪倚在榻上,仍是半醉半醒的样子,大约是出于武人的直觉,听到我的脚步声,抬起头来,毫不掩饰眼里的惊艳。
    我知道自己长得漂亮,时常受到他人的凝视,但这种带着邪恶意味的欣赏,极其让人厌憎,何况我心里早已有了一个人,而那个人的轮廓又足够清晰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