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看见手能动,真的会怀疑这是不是个活人。
    乍然听他说话还有些怕,只能勉强答道:“也不算...什么,就是老子倒霉呗。”
    说起这事是有些懊恼的,他卷起左边的衣袖给三人瞧,“战场上丢了一只手,拿不了兵器也骑不了马,只能在军医所当个打下手的,那些年轻的医侍都能随意使唤我。我憋屈啊,明明是上阵杀敌让人敬佩的兵,哪曾想沦落至此,一时口不择言抱怨了几句大将军不公,被一个都尉听了去,便打发我来给你们送饭了。”
    他面上表情不似作假,陈老道一句确实不公,整个人又有了几分生气。
    程觉咽了口唾沫,无声地缩进自己那一处。
    他好歹也当过几年边关的守将,知道这些汉子虽粗野了些,但性子耿直有啥说啥,像他这样的人他见得多了,确实不像说谎的人。
    军医所三个字在严无期嘴中反复咀嚼,他动了动身子探出了许久不曾离开的那片阴影,“屏大夫最近还好吗?”
    汉子一顿往声音出处看去,这人与他的手一样的苍白。
    他好奇地上下打量他一番才道:“你问屏大夫啊,好不好的我不知道,就是最近似乎忙碌的很。我听陶桃那丫头说,她好像在什么书里发现了不得的东西,之前白日里还能在军医所见着屏大夫,现在白日里都未必见得到。”
    说到这种不一般的事情上,他格外的兴奋,“听说你之前也是医者?嚯,想必也和彭老和屏大夫他们一样神气吧。你不知道,我被派到这里时还听见陶桃那丫头找管文书的老头要笔墨纸砚呢!听说是屏大夫要的,要誊抄什么什么书里的东西。”
    “你说说看,她一个医者这时候不好好的治病救人,装什么文雅誊抄什么书嘛。”他往三人中见靠了些,小声道:“还不是大将军惯的,仗着自己生的貌美得大将军喜欢,手里又有两把刷子,便偷起懒来。呸,苦的还是咱们这样式的人。”
    他说地极为不忿。
    严无期淡笑着不说话,眼中暗芒一闪又仰身躲进了阴影中,他轻轻敲着有些酸麻的腿脚,指腹从膝盖那一一往下碾去,隔着厚厚的衣服能感觉到那些崎岖不平的沟壑,他闭上眼靠在背后的墙上,敛去了眼中痛苦。
    汉子有说不完的话。
    暗房中的三人静静地听着,心思各异。
    ——
    “桃子,再磨点墨。”
    安秋鹜悬腕提笔,正在亮堂堂的烛火下写着什么。
    陶桃应答一声,蹦跳着从一旁的药碾中抬头坐到几案的另一头,拿起墨锭磨墨。
    她手法不算娴熟,这还是前几日安姐姐教她的呢,以前在家的时候只见过弟弟手里有几块形状不大规整的黑疙瘩,宝贝什么似的。
    现在才知道是可以磨出墨水的墨锭。
    “安姐姐,你在写什么呢?这字可真好看。”
    说来奇怪,这字不是写在纸上的而是写在有十几尺长的白布上。
    白布已经写满了一半,陶桃认不得字,只是觉得字迹好看,比弟弟写的还要好看。
    安秋鹜沾了点墨,不过顷刻便有三个名字跃然布上。
    搁笔活动手腕,她亲昵地刮了刮陶桃的鼻子,嘴里含笑,眼中却满是追忆之色,“我在写一些故人的名字,多年没有见过了,已经快记不起他们的音容相貌,就是这些名字也要回忆好久才能记起。”
    她抚摸着写好的名字,脑中的场景也一点点的从模糊的迷雾中缓缓铺开来,有时候是一个片段,有时候是一双慈爱的眼,有的时候只是从父母嘴中听闻,甚至见都没见过。
    她想象着如果他们都还活着,万家灯火也必有他们一盏,或是娶妻生子,或是儿孙绕膝,这些寻常人家的欢愉却如隔世之境,偌大的魏家最终只剩下她一人。
    陶桃不明白,看着密密麻麻的名字,天真道:“那等穆哥哥打个大胜仗,姐姐你便可以回京都看望你这些故人,大家聚在一起,你就不用写这些名字来回忆他们了。”
    小姑娘笑意盎然,西北不似京都养人,但她眼中的纯真让人动容。
    安秋鹜嗫嚅半晌,怜爱地揉了揉她的发顶,道了一个好字。
    她不忍,打碎这份美好。
    那便借她的吉言,入京都见‘故人’。
    帐子外吹来一阵风,烛火被吹的摇摇晃晃,斑驳的碎影里那些沁在白布上的字迹似乎有了生命般蠕动起来。
    ——
    战况每日一报,只要见着直奔大营的传信兵,安秋鹜无论多忙都会放下手中的东西往大帐那边去。
    营里兵力留的也算充足,除了督军诚阳侯世子外,还留下两个西北军的将领。
    众人体恤她,虽然不解为何堂堂侯府千金要冒着生命危险到这战火不断的西北来,还以医者的身份,但念在安虎两爷子的情面上,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