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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昇说:“是白色的,好白好白,比冬天的雪还要白。只是我怎么叫阿娘,她都不理我。”说到后面,他的声音低沉了下去。
    华滟蹙眉,她明明记得将命人华昇与陈贵人的灵柩隔开了,华昇哪里有机会能去见到陈贵人的尸身呢?难道是有人偷偷带他过去了?
    “我看到父皇的颜色,也是很白很白的,他是不是和我阿娘一样,都死了?”孩子的声音天真无邪,却令听者动容。
    华旻再也受不了,她半跪下来一把抱住华昇小小的身体,号啕大哭起来。
    华滟默默地在一旁看着,心想哭吧,哭出来,哭出来就越好了。生身父母的孽债,就此终结吧。她也才十二岁啊。
    华旻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只记得自己一直抱着华昇在哭,华昇幼小的脸上露出了成人般的纠结表情,很是宽容大度地让她抱着,既没有不愿也没有挣扎。
    她从昏沉中醒来,脸颊上干涸的泪痕让她的皮肤紧绷绷的,很不舒服,而彻底发泄情绪的痛哭也让她的双眼肿了起来。
    华旻坐起来,认出自己此刻待着的地方是含光殿的侧殿,空荡荡的,只有从梁上垂下的陈旧碧色皱纱帐迎着窗缝门隙里透过来的一缕淡淡的熹光在悠悠荡荡地摇曳。
    华旻起身想下床,才发现身侧锦被堆里还睡着一个四脚朝天的华昇,他睡得呼呼的,小手小脚摊开成一个“大”字,大部分被子都堆在他上半身,热得他脸颊红扑扑的,凑近了还能听到他呼吸的“呼哧”声,鼓起的小肚子一起一伏。
    华旻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抖开被子将他重新裹好了。听着他规律的呼吸,华旻的心情也渐渐宁静下来。
    她侧首,看见了地上渐次移近的光斑,抬头,雕着五蝠捧寿花纹的閣窗外,有一枝碧桃初绽,新叶碧绿,盛着莹莹天光,影随风动,阒然有声。
    天,快亮了。
    第107章 更隔蓬山一万重17
    “此事迫在眉睫, 万望萧将军能将消息尽快带给胤国公,随波在此谢过。”华滟说着,站起身来, 朝面前的男人深深地半蹲下去,行了个全礼。
    她对面的黑衣劲装男子赶忙侧身避开不敢受礼,双手伸出在空中虚虚扶着她的手臂,说道:“此乃臣分内职责,怎敢当您如此大礼。”
    华滟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低声说:“大行皇帝去后, 只留下一双伶仃儿女, 独木难支,胤国公领兵在外,朝中无人支持……登基之事唯恐迟而生变, 此时此地我无人能托付, 唯赖萧将军。萧将军愿受我之托,是随波之幸。”
    黑衣男子闻言, 沉默良久,随后深深地看了华滟一眼,便直起身来一语不发地快步走到门口。
    他的手已经摸上门扇,却忽然停驻了脚步。
    从后面看去, 只见他挺拔的脊背忽然低了下去,他低着头, 而后开口, 声音有着明显的颤抖, 他一字一句道:“殿下……您当明白, 我萧英叡愿为您,做、任、何、事, 所以,您不必向我道谢,我答应您的事,皆是我心甘情愿。”
    语毕,他便如一阵风似的出了门。
    华滟一时失语,怔怔地望着他离去后空荡荡的大门。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后,转身回到座位上,出神地发了会儿呆,而后淡淡道:“出来吧。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华旻有些讪讪地从一处两人合抱粗细的柱子后闪身出来。
    “坐。”华滟随手指了指下首的位置,问她:“醒了,感觉怎么样?”
    “尚好。”华旻道。
    “那就好,看到你哭着哭着忽然倒下去了,还真是吓了一大跳,以为你也跟我一样……还好奇墨懂些药理,给你把了脉,知道你只是累得睡着了,我们才放下心。连昇儿小小年纪,都知道姐姐生病了,硬是要守着你呢。”
    华旻这才知道为何她醒来时会看到华昇。
    想起刚刚出去的那个黑衣男子,华旻问道:“方才萧将军来是……”他们之间是见过面的,还在驿站时,华滟就曾拜托萧英叡借机将华旻和华昇送走,虽走到半途撞到了温齐,但他们几人还是一道行了一半的路,华旻对萧英叡这个羽林军守将的性格还算熟悉。
    华滟平静地道:“现如今营内驻扎大军群龙无首,顾先生压不住他们,大行皇帝殡天的事暂时得瞒着,瞒到他回来为止。如若不然,万一有人挑起哗变,我们就全完了。”
    华滟很少有把事态说得这么严重的时候,华旻点了点头,欲言又止。
    华滟瞥了这个侄女一眼,无奈道:“你是想问他最后说的那几句话吧?”
    华旻颔首,面上很有些严肃,她说:“萧将军说他愿意为您做任何事,是因为您手上握住了他什么把柄吗?”
    华滟听了先是一阵,随后有些哭笑不得,沐浴在久未见到的金灿灿暖洋洋的曦光里,竟生出了几分闲逸之心,心想旻儿与少雍亲近,原本她还有几分担忧这对少年男女之间的关系,现在看来旻儿分明是还没开窍嘛。既然还没开窍,那便顺着她的意思说吧。
    华滟点点头,严肃道:“是啊。但萧将军愿意为我们驱使,不是因为我有他的什么把柄,而是他为人纯孝,事君以诚。我们虽为皇家血脉,但他人也不是天然就要服从我们的命令,须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你可知我为何要请萧将军去见胤国公吗?”
    华旻犹豫道:“是为报丧?”
    华滟道:“是,也不是。”
    华旻思考后恍然,有些犹豫道:“是因我华家‘失道’了吗?”
    华滟凝视她的双眼,慢慢地点了点头。
    “前几日昇儿问我,历朝历代的皇帝是不是都是天命之子,才能执掌天下。今晨他又问我父皇离世,是因为他不再被上天承认为是真龙天子了吗?”
    华滟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父皇虽去得突然,但他这些年来身体都不好,大家心里大约都有预见了。只是昇儿年纪还小,不大知道这些。他才读了几本书,就念着‘天人感应’了吗?”
    “不是这样的。你也协助我处理文书,还在上京时,各地送进京的奏折你也大都知晓,各地天灾人祸,不绝于数。在京城还对地方有控制力时,大夏境内情况就已崩坏至此——你是个聪明孩子,想必可以自己想清楚。”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自来如此啊。一事差,百事错。”一声清浅的叹息,飘散在青陵台千层碧岭万重翠黛上。
    幸而温齐所率大军剿灭鞑靼人的战场离青陵台并不是很远,萧英叡带了一列亲卫出行宫后一人双马,日夜驰行,不曾停歇,终于在两日后面见了温齐,递上华滟手书密信。温齐见信后立即回拨大军,并令少雍、少商压阵,他自己则轻骑快马,随同萧英叡一道快速返回行宫。
    五日后,风尘仆仆的温齐出现在青陵台内。
    入夏后天气闷热,即便青陵台所在山坳幽静清凉,几日下来,含光殿中摆放的尸体也开始散发出阵阵恶臭,迫于时局所限,行宫之中无法制造冰块,封闭了好几年的冰窖存冰也早就化成水,于是只好将皇帝的尸体草草收殓后推到地窖处保存。
    温齐回来后,华滟就正式公布了长兴帝的死讯,这个在位六年的皇帝,以一种格外潦草的方式结束了他为帝的生涯。尽管他在世时也理不了什么朝政,但他薨世的消息甫一传开来,连温齐军中的精锐都有人掩面痛哭,悲难自已。
    后来华昇问过华滟,为什么那些与他父皇连一面之缘都没有的士卒、百姓,会如此真情实感地为一个皇帝的离去披麻戴孝,那时华滟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了,她想了想,回答这个冲龄于灵前即位的孩子说,也许,他们为之感怀的不是你的父皇,而是你父皇离世象征着的一个太平盛世的落幕。
    温齐回归后,有几位顽固的老臣认为国不可一日无君,应当尽快挑选合适的继承人继承大统,还有几家跟着一道逃出上京且出了五服的宗亲认为,国赖长君,此诚大夏危急之时,更应立一位已经长成的君主理政——意思是他们想令自家二十来岁已经成婚的儿子即位为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