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阁下,”男子的仆从不放心地跟了进来, 低声道,“这里人杂,咱还是先走吧?”
    中年男人抬手, 制止了手下的劝阻, 问蔡阿蛮道:“这些人是你家佃户?”
    “不是,这些都是我师父的学生。”蔡阿蛮道, “阁下若要听学, 直接去后院即可。”
    那仆从听蔡阿蛮此言,忍不住瞪了他一眼,更显心焦。
    蔡阿蛮只做没瞧见,搬起顾迟秋下到一半的残局, 打算将其收进屋内。
    中年男子让焦虑的随从去外头等, 自己则兴致勃勃地跟随农户们绕去了后院。后院面积不大,土地软, 看起来原先是用来种地的, 不过现在上头摆着各式各样的椅子、凳子、小马扎,甚至还有竹编的蒲团,而那些农户们坐在高矮不一的坐具上, 翘首等待讲台上的人。
    讲台很简陋,只有一个小方桌, 后头竖着一块约两丈宽的木板。
    “顾先生,我昨天回家练了半宿,但这个肥料的肥字我写不好,您能再讲讲吗?”
    “顾先生,我家养了两个大白鹅,您能教教咱鹅字怎么写吗?”
    农户们七嘴八舌,都在跟讲台上的人说话,中年男子也早就注意到了这个淡然整理着小方桌上纸笔的年轻人,他一身月白对襟袍服,外头罩着一件纱衣,上无绣纹,飘飘然如云中谪仙。
    这张脸他没有见过,可这副面容却尤为熟悉。
    他摸了摸袖中藏着的玉佩,玉佩半山半水,雕工精美,绘有一双隔水相望的男女倩影,将“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的意境表达得恰到好处。
    这枚玉佩他在十八年前见过一次,是他那位沉浸在相思爱恋中的太子兄长亲手雕刻的,当时他还得意地说这枚玉佩寓意着即使相隔千山万水,他与她也能心意相通。
    他那时就说这恍如牛郎织女的图不吉利,他的兄长还不听,硬是将“脉脉不得语”理解成“心有灵犀一点通”。
    “诸位请看,这个鹅字……”讲台上,顾迟秋将写好的大字钉到木板上,给众人讲解,他也看到了坐在下面的新面孔,那人一身绫罗,气度不凡,如果是普通农户,大约会以为他是如裕家那样的地主豪商,但顾迟秋认得这张脸——吴皇叔。
    他比印象里要年轻一些,眼角的皱纹尚没有那样深刻,腿脚也还灵便,弯腰坐到小马扎上的动作一气呵成。
    这倒也难怪,上一世他们煮酒谈天之时,已是甲辰大案之后几年,顾迟秋被流放,吴皇叔也因身份尴尬,常年混迹于边疆荒僻之地,以至于腿脚的风湿愈发折磨人。
    那时候顾迟秋因为齐国公和太后的事情身心遭受巨大的折磨,在日复一日的苦役中几乎放弃生机,如果不是这位吴皇叔的鼓励,顾迟秋支撑不到后来流民四起之时,也不可能有再度入京的机会。
    回忆翻涌,那些被他压抑在废墟里,艰涩的、愁苦的、愤怒的、独木难支的回忆一幕幕展现在脑海。
    顾迟秋言辞简练地讲解着今天要教授的新字,他思路清晰、嗓音温润有力,有学生问问题的时候也解答地非常生动详实,甚至还讲了一段南方偏远之地的风俗趣事,逗得学员们哈哈大笑。
    但他始终控制自己的目光不要落到吴皇叔身上,上辈子的记忆像许久未保养的剑,利刃钝化,寒光不再,割进肉里的时候迟钝、缓慢,使得疼痛感也无限拉长,变得尤为难熬。
    上午的认字课持续了大半个时辰,后又有学生留下来单独请教顾迟秋,顾迟秋都一一解答。
    吴皇叔自然没有要问的,但他也没有走,坐在最后一排的小马扎上观察顾迟秋。
    那枚玉佩出自他的兄长之手,年前,他在一堆好友送来的礼物中又发现了它,他一眼便认了出来,而后派人多方打探,最后竟然发现在山阳道一个普通的村庄里藏着这样一名年轻人。
    一开始他只是抱着好奇的心态,更多得是想调侃他皇兄,可现在看到本尊,一切调侃的心思都升不起来了,想到宫廷中那对许久未好好说话的帝后,作为长安城最有名的纨绔王爷,今上最疼爱的胞弟,吴王有点头疼。
    顾迟秋的脸何止是像皇后,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而那冷淡的姿态,讲课时认真的神情,下棋的棋路,则像极了……
    又一位农户上前请教,顾迟秋低头耐心讲解,吴王起身,往前走了两步,却又停住脚步。
    唉,不可冲动,不可冲动。
    皇嗣之事,必须格外慎重。
    吴王拂袖,又看了顾迟秋一眼,走了。
    西家村最气派的客栈大堂里坐着一群人,其中几人掌柜认识,那是翠县的县令阁下和衙门里的衙役吏官们,他曾上前打招呼,可县令阁下却只顾着打量坐于正中的那男人的脸色。
    那人长着一张方正的脸,粗眉紧锁,手一刻不停地把玩着空掉的茶杯。
    能让县令阁下如此小心的人肯定不简单,掌柜的不敢多看,使人去汇报了东家,又关照小二好生看顾,吃的喝的都不许收钱。
    田湟等着那位天潢贵胄的消息,周融观察田湟的神色,掌柜的又看着他们的,时间尤为难捱。
    直捱了近一个半时辰,一辆低调的青布马车在门口停下,伙计按常迎客,却见田湟在客人下车的瞬间跳了起来,快步迎上。
    田湟是第一次见这位今上最疼爱的皇弟,但他看过画像,加之对方身上那多年养尊处优才能形成的贵气,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吴王在客栈也留了人手,早就接到知州和县令前来的消息,他恍若未闻,却也没人随从阻拦,径直去了下榻的上房。
    “你们进来吧。”吴王解下披风给随从,让杵在门口的田湟进来。
    田湟微躬着身上前,拱手道:“下官愚钝,不知殿下莅临,还望……”
    吴王按住他行礼的手:“客套话就不必说了,你是曳州知州?翠县的县令呢,让他进来。”
    田湟不明所以,但也不敢怠慢,连忙给下面的人打了眼色,叫周融过来。
    周融一直等在更外面的地方,他早上没睡醒,打着呵欠,正想着要不要开溜,不想里面田湟的人却叫他进去。
    “里面到底是谁?”周融问那人,他一早被田湟拉来,只知道来了大人物,却不知道究竟是谁,可来人也不肯答,只让他小心伺候。
    周融只好一步三挪,慢腾腾地往里头去了。
    “磨磨蹭蹭的做甚?快一点。”田湟一把拉住他,把慢慢挪的周融弄进室内,而后严厉嘱咐道,“吴王殿下有事找你,好好表现,不得敷衍,快去。”
    语罢,田湟推了一把,周融踉跄几步,来到了吴王近前。
    吴王正在手下侍从的服侍下更衣净手,那些侍从都是男的,腰间还配着刀,一看就不是在内室伺候人的那种,可做起这些事情来流程熟练,规矩丝毫不差,竟比周融房里的丫头还要周全几分。
    “来了?叫什么?”吴王用帕子擦了把脸,走出来到外间,问周融道。
    周融连忙行礼,自报家门。
    吴王没有多瞧他,径直问:“你是翠县的父母官,可知道你治下有一名秀才叫顾迟秋的?”
    翠县不大,若是举人,周融兴许知道,但这秀才没有几百也有几十,他一个县令怎可能人人都认识?周融搜肠刮肚一圈,愣是没有想起任何有用的信息。
    “回贵人的话,小的知道。”周融身后,一人出列,迟疑道。
    吴王分神瞧了眼那人,是一名普通的吏官。
    周融回头,焦急地瞪了眼那个出列的潘吏官,刚想把他骂回去,却听吴王道:“你到前面来说。”
    “是。”潘吏官躬身,小心翼翼地上到近旁。
    “你知道些什么?都说来听听。”吴王喝了口茶水道。
    潘吏官斟酌着,要说顾迟秋,他其实不算熟悉,他跟孟四娘的交流还要更多一些,但今日这位贵人一看就不简单,看田知州的态度,这绝不是寻常上峰,官职权势应是要大上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