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然而,不出林潛所料,他的每一次試圖入睡的努力,全都失敗了——
    無論是平靜地閉上眼,想象自己被一片溫暖的海浪托起,還是放慢呼吸,反複從0數到100……他都睡不着。
    到了後半夜,林潛放棄了掙紮。
    他躺在柔軟如雲朵的小床上,睜開了眼,呆呆望着泛黃的天花板,只覺得自己的思維仿佛一架永動機,穩定、清晰、孜孜不倦地運轉。寂靜化成一根針刺入他的耳膜。他甚至能聽清基地外傳來的隐隐的喪屍咆哮。它們似乎在呼喚同伴,又似乎只是漫無目的地嚎叫着,宣洩多餘的精力。
    林潛從床上坐起身起來,緩緩低下頭,看向自己的雙手。
    這雙手掌心平滑白皙,毫無瑕疵。曾經因為挖掘廢墟而遍布掌心的擦傷,早已完全愈合,沒有留下一點痕跡。
    林潛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看着這雙手。或許是這一瞬間,這雙手讓他感到有些陌生,也或許是因為在這全人類都靜止了的夜晚,他的視野之中,只有這雙手能夠靈活自如地活動……他只能看向它。
    他聽到,遠處的那陣喪屍嘶吼聲,變大了。
    奇異地,他竟聽出了,那是一陣争吵——
    兩只普通喪屍不小心相撞,都誤以為對方在挑釁自己,嘶吼着打了起來,火藥味彌漫。随後,是一陣怒吼和撕咬吞咽的聲音,一只喪屍,戰勝了另一只喪屍,幾口将它吞進了肚子裏。
    接下來,它該進化了吧。林潛下意識地想。
    ——果然,片刻之後,那喪屍又吼了一聲。
    “吼——嗷嗚——”
    這一次,它的嗓音中氣十足,比剛才那缥缈微弱的吼聲大上不少,大半個基地都能清晰地聽到。
    “吼吼——吼吼吼——”那喪屍還在叫。
    這對林潛來說,已經有些吵鬧。
    他擡眼,漆黑的眼眸,望向聲音的來向。
    那只剛剛得到進化的喪屍似乎精力十分充沛。它高興地昂着頭,四處游走、嚎叫,嘶啞難聽的聲音響徹林潛耳邊,讓他越發的焦躁。他迫切希望那個聲音能夠就此停止,可這遙遠的距離……他卻不能沖過去,叫那只喪屍閉嘴。
    林潛站起身,走到卧室盡頭的小陽臺,目光越過一片黑暗的基地,穿過高牆上的某一點,落在視野無法探知的某處。
    如果,能安靜一點,就好了。
    ——林潛想。
    他的想法,當然對這喪屍沒有絲毫影響。它仍然興高采烈地在遙遠的基地外嘶吼着,直到吼累了,聲音才漸漸弱了一些。
    林潛嘆了口氣,重新低下頭,看向自己的右手。
    連着奔波了幾天幾夜,林潛都沒有成功入睡。一開始他還以為是自己首次經歷末世,精神無法在這種緊張的環境下放松入眠,到了安穩的地方——東部基地,他一定會好起來。
    可現在,他幾乎已經确定了,自己已經失去了睡眠的能力。
    或許,這正是他所覺醒的異能的代價。
    他恢複精力的方式,似乎不再是睡眠和進食,而是……
    林潛回想起昨夜自己咬傷高振翔之時,瘋狂吸食對方鮮血的那一刻——
    那熟悉的、源自基因深處的狂喜,攜着血液漫過味蕾的熟悉戰栗感,緩緩攀爬上他的心頭。
    他食指和中指動了動,下意識伸舌舔了舔唇瓣,唇角不自覺勾出一抹甜美的、餍足的笑容……
    下一刻,那笑容僵住了。
    不、不對……
    林潛後退了兩步,神情變得有些驚恐。
    如果他要喝血才能恢複精力,豈不是……跟喪屍沒有兩樣?
    林潛咬了咬牙,低下頭,漆黑眼眸死死盯着自己的右手——
    不可以!
    他是人!不是喪屍!
    哪怕異能要他如此才能活,他也絕不能以喝人血為生!
    林潛咬了咬牙,兩步沖進了屋裏,轉身鎖死了陽臺的門,又鎖死了大門,把自己困在了屋中。
    他低下頭,左手握住自己的右手腕,猛地把右手比成了V字。
    這是黎鋒在進基地之前教給他的方式。經過多日的練習,林潛早就能夠通過這個手勢,順利地開啓異能,讓自己立刻變成喪屍的模樣。
    可是……他似乎還很難依照自己的心意,随時收回異能。
    就像昨夜,他喝到了高振翔的血,整個人好像就此瘋了,死死貼在高振翔身上,饑渴地吞咽着……如果不是淩棄及時趕了過來,他說不定已經殺了高振翔。
    更可怕的是,如果高振翔被吸幹,他可能還要去撕咬其他無辜路人,直到食欲徹底被滿足……
    如果是這樣,他與喪屍又有什麽分別?
    手勢完成的那一刻,林潛緩緩擡起頭。
    原本漆黑明亮的雙眼,已經翻成了死氣彌漫的灰白,青黑的血管也自太陽穴攀爬而上,猙獰地盤踞在冷白的額角。
    他的五官依然漂亮中帶着些許稚氣,此刻,卻又多了幾分莫測的詭谲。
    喪屍形态的林潛,猛地弓下身子,快速環視着空空如野的四周,掃過冰冷的牆面,掃過牆角堆積的大筆物資,又毫不留戀地快速移開——
    顯然,這裏沒有“他”的“食物”。
    大門和陽臺都早已被他自己反鎖死,灰白的眼眸左右游移,很快辨認出門的模樣。“他”兩步走到門前,熟練地按下把手推門——卻推不開。“他”煩躁砰砰砸門,很快将門捶出了幾個深深的凹陷……
    “怎麽回事?大半夜的,小點聲……”
    祝小刀睡意朦胧的聲音自不遠處響起。
    砸門聲仍在繼續。無人回答他的控訴。
    更多的人被吵醒,周圍變得有些吵鬧,許多人打開門,探頭出來看。
    不一會兒,門外很近的地方,傳來一陣門打開和關閉的聲音。
    此後,所有的吵鬧聲都消失了。
    寂靜之中,沉穩的軍靴聲,停在了林潛的門外。
    “林潛。”
    淩棄的聲音,在門外低低響起。
    砸門聲停了。
    林潛的動作驟然靜止下來,他趴在門上,拳頭停在了凹陷的門板,大口大口喘着氣,額角冷汗一滴滴滑落。
    淩棄的聲音,好像一桶冰水兜頭淋了下來。林潛幾乎是瞬間便恢複了意識,灰白的眼眸翻成了漆黑,臉上的異色也立刻消失不見。
    他低下頭,怔怔看着自己的右手。
    那手勢仍然停留在熟悉的V字……他并不是自己主動收回了異能。
    他似乎,仍然無法主動關閉異能……
    林潛緩緩收回手指,五指攥緊成拳,極度挫敗地垂下頭,跌坐在門後。
    “開門。”淩棄說。
    林潛動作一頓,緩緩搖頭,良久才意識到,對方看不到自己的動作,啞聲說:
    “淩哥,我沒事。”
    “我說的是,開門。”
    “……”
    一直以來,林潛信任淩棄。他難以拒絕他的要求,哪怕是在他極度不願被外人窺見的此刻。
    林潛開了門,卻低下了眼,神色帶着一絲隐隐的難堪。
    淩棄神色清明,不見絲毫睡意。
    他關上門。冷冽的目光掃過林潛閃躲的神情,掠過陽臺緊扣的門鎖,又逡巡到被砸出幾個凹陷的門板:
    “主動開啓的?”
    淩棄微眯起雙眼,審視着林潛。
    林潛點點頭,避開了對方的視線,幹巴巴地說:
    “我想……練一練。”
    昨夜高振翔的事情讓林潛感到深深的不安,比起自己被喪屍撕咬而死,他更怕自己某天清醒過來,發現身下躺着一個被自己吸幹的死人……
    “練吧。”淩棄說。
    “啊?”林潛有些意外地擡頭看淩棄。
    淩棄兀自走到沙發邊上,推開堆積如山的物資,泰然自若地坐了下來,朝他微微颔首:
    “開始吧。”
    “你、你要在這裏嗎?可是我可能……”林潛有好些想說的話,可是話到嘴邊,忽然覺得說什麽都是多餘的——或許是因為淩棄足夠強,他似乎從來不在意他異能的危險性。無論林潛想要解釋什麽,似乎都不重要。
    “門是特制的,很少有異能者能砸穿。但是,砸門聲如果會引來巡邏員,你就得重新回到隔離室,重新抽血,并待滿24小時。”淩棄緩慢解釋着。
    林潛想到隔離室裏那種令他窒息的岑寂,不由得深深顫抖了一下。
    “那我……我變了。”
    林潛擡眼望着淩棄,纖長眼睫微微顫動,掩住一絲外人難以察覺的脆弱。
    “嗯。”
    林潛站到了離淩棄最遠的牆角,轉身背對着他。
    淩棄難以抑制地微微勾唇,看着少年緊繃而小心翼翼的背影。
    向來冰冷的神色柔和下來,專注地描摹着那道他已十分熟悉的輪廓。
    “嘶哈——”
    下一秒,那少年轉過身來,咧開了尖牙,迅猛地撲向了自己。
    “林潛。”
    淩棄沒有動,只是淡定地叫了一聲他的名字。
    林潛的眼神瞬間變得清明。銳利的尖牙堪堪懸停在淩棄脖子上不到一寸的地方。
    原本猙獰渴血的神情僵住了,下一秒,被失落和恐懼取代。
    他還是……
    “繼續。”淩棄說。
    林潛一怔,所有雜亂的想法都煙消雲散。他抿了抿唇,右手握拳,用力點頭,小心翼翼地後退,直到遠遠退回了屋角。
    鬼鬼祟祟的動作讓淩棄一個沒忍住,低下頭的角度,恰好遮掩住微微翹起的唇角。
    這一晚……林潛在淩棄的監督下“練習”了七八次異能的轉換,練到自己都有些筋疲力盡。
    他還是沒能主動關閉異能,卻有了一個小小的收獲——
    每次異能停止的時候,他能夠條件反射地收回自己的手指了。
    看起來,這個動作與他的異能開關已經完全聯系在了一起。
    林潛并不貪婪,他對這個小小的進步感到滿意。
    天色微亮之時,淩棄眼底帶着一絲疲憊,離開了林潛的房間。
    “謝謝你,淩哥。”林潛在他背後輕聲說。
    淩棄回過頭來,凝視着林潛閃閃發亮的黑眸,神情越發柔和。
    可他只是多看了那麽一眼,就收回目光,像往常一樣淡淡嗯了一聲,轉身離去。
    *
    就在林潛在屋裏反複練習異能的時候,交易區的漆黑夜色中,亮起一抹昏暗的燭火。
    燭火下,裴聆楓穿着一身熟悉的銀白制服,手裏托着嶄新的陶瓷茶盞,慢悠悠地朝裏吹氣,呼起一陣白煙。
    他望着茶盞裏晶瑩剔透的茶水,桃花眼舒服地眯起,一臉享受。
    “裴軍長,裴軍長,您可要幫幫我啊!外面那些人都等着我一下臺,就要撲上來撕了我啊,您可不能就這樣放棄我……您和指揮長說說情,小的給您當牛做馬啊!”
    裴聆楓悠悠抿了一口熱茶,看着高振翔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樣子,眼底掠過一抹燦爛的笑意:
    “淩指揮長下了死命令,我可幫不了你了哦~”
    高振翔一驚,擡起頭,跪着跨了過來,用力抱住裴聆楓的小腿:
    “裴軍長,我知道您來見我,一定是願意幫我的。您要小的為您做什麽,您說,您說!”
    裴聆楓笑意盈盈地挑了挑眉:
    “看來,你不夠了解我呢。”
    高振翔顯然會錯了意,以為裴聆楓是不便說出口,高興地說:
    “裴軍長,裴軍長!您說,您是要女人,還是要這個交易區,小的都給您!都給您!”
    裴聆楓笑笑,放下茶盞,舒服地靠在沙發背上,翹起二郎腿,鞋尖輕輕踢着高振翔的臉:
    “聽說,你這裏見到過一個叫小晴的女人?”
    “小晴,小晴,您要小晴是吧,我這就給您帶過來!”高振翔站起身來就往外走。
    兩邊站着的巡邏員忽然上前,攔住了高振翔。
    “告訴我,她在哪裏。”裴聆楓沒擡眼,慢慢喝了一口茶。
    高振翔會意,兩步跪了回來,伏在裴聆楓腳邊,顫顫巍巍地低聲告訴他小晴的住所。
    “很好。”
    裴聆楓聽完笑了笑,腳底板壓住高振翔一臉谄媚的面容,将他推遠了,站起身來。
    他的臉上猶帶笑意,溫度卻明顯冷了些:
    “現在,你沒用了。”
    高振翔呼吸急促地沖了上去,攔在裴聆楓面前:
    “裴軍長,裴軍長……您再給我一次機會。”
    裴聆楓眼底又冷了幾分,笑意盈盈地盯着高振翔的臉,視線忽然在他頸側頓住,修長的食指擡起高振翔的臉,興味盎然地說:
    “哎喲,城裏有喪屍?”
    “什、什麽喪屍?”高振翔捂住自己的脖子。
    裴聆楓松開手,掏出一條手帕仔細擦了擦,将手帕随手扔在地上:
    “自己對着鏡子看看吧。”
    高振翔一怔,正想在家裏找面鏡子,裴聆楓忽然語氣輕快地再次開口:
    “對了,高振翔啊,今晚,你要是在棚戶區跑個馬拉松,跑到明天天亮的時候,我就會原諒你哦~”
    棚戶區就處在交易區之中,正是整個東部基地管轄最混亂的地方,同時也是人員最密集的場所。
    高振翔聞言,眼底露出一絲狂喜,連連點頭:
    “跑,跑,我跑!聽您的,我現在就去跑!”
    高振翔眼神熱切地望着裴聆楓,有模有樣地伸伸腿、伸伸腰,活動了一下身子,便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高大臃腫的身影,快步竄進了夜色之中。
    裴聆楓看着他狼狽奔跑的背影,桃花眼底笑意越來越深,興味越來越濃。
    然而,這笑意沒維持多久,就消失于無形。
    “切,真是個沒意思的老頭子。”
    裴聆楓不知看到了什麽,擡手扔了茶盞,兩步跨了出去,頭也不回地走了。
    茶盞被跟着他的其中一名巡邏員見怪不怪地接住,小心翼翼地收好,也跟了上去。
    此時,另一邊,黑暗的街角。
    高振翔呼哧呼哧地在寒風中奔跑,額間汗珠滑落,頸邊青黑的咬痕已經隐隐泛起一股難聞的腐臭。
    他恍若毫無所覺,滿腦子都是裴聆楓的承諾——
    只要在棚戶區跑上一晚,裴聆楓就會給他撐腰,讓淩棄還他官職!
    這樣一來,他就能挽回背叛自己的下屬——至少,在那些人反應過來對付他之前,重新回到那個位子,保住一條小命……
    再多的疲累,再多的不适,也被這狂喜的消息掩蓋了下去。
    高振翔快樂地奔跑着,沒發現不知何時,已經有兩輛沒有打開車燈的白色醫務車緊緊尾随在自己身後。
    與其說那是醫務車,倒不如說是兩輛刷成了白色的改裝車。
    它們的車窗都是由不透光的高硬度的強化玻璃制成,結構特殊,防彈的同時,也很難被銳器貫穿。
    仔細看強化玻璃內,會發現裏面似乎還有一道鐵灰色的栅欄。
    遠遠看去,好像一個車載的封閉鐵籠——
    滋溜一聲,一輛車別停在高振翔面前。
    “你們是誰,想幹什麽?”高振翔一臉怒色地瞪着駕駛座。
    他對他人的襲擊早有防備,快速取出了夾在腰側的手.槍。
    然而,還沒有等他上膛,一股詭異的無力感襲來。
    不知何時,他頸間的青黑色咬痕已經擴散開來,整個上半身,都已經隐隐透出一層紫色的屍斑。
    高振翔覺得自己的意識有點模糊,仍是踉跄着,擡手試圖扣下扳機。
    下一秒,改裝車的車門全部打開,幾個全副武裝的白衣人從上面竄了出來,一道細針射進高振翔的頸部,他的身軀瞬間癱軟下來,倒在了地上。
    幾名白衣人小心翼翼地靠近倒地的高振翔,把他手腳铐了起來,拖進車後的鐵籠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