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
東部基地。
秋風肅殺,卷起飛揚的塵土。
高牆聳立，直入雲端，密密麻麻的無人機如獵鷹盤桓其上。檢測喪屍的紅外線探測儀晝夜運轉不休。
各個瞭望臺上，把守着全副武裝的巡邏員,密切注意着遠方森林之外的任何異動。
一道修長挺拔的身影,立在城牆邊上。
東部基地本就是依山而建，地勢較高。淩棄站在這裏眺望遠方的時候,視線能夠越過綠浪翻湧的森海,看到更遠處的地平線,看清繁森市邊緣那高低起伏的廢墟。
那裏，尚且安靜岑寂。
可所有人都知道,這不過是暴風雨之前的寧靜罷了——
變異屍潮将至。
淩棄的身後,城牆的內部，街景已是空蕩寥落。
前幾日,這裏還有密密麻麻的南部基地難民，今天已經所剩無幾。
他們有的聽聞變異屍潮攻陷南部基地、掉頭奔襲而來的消息，慌忙離開了東部基地,再次向着遠方出發,奔赴一場沒有盡頭的逃難。
更多的人,卻是編入了東部基地的戰鬥隊伍之中，駐守進城牆各處，随着隊伍加緊操練。
淩棄的耳邊,傳來極低的、紛亂的議論：
“聽說啊，南部基地淪陷那晚，變異屍潮踐踏着廢墟狂歡,喪屍的嘶吼壓過了人們的慘叫，方圓上百公裏都能聽見……”
“唉,南部基地明明地形險要、城牆堅固、人才濟濟、易守難攻……怎麽竟如此不堪一擊……”
“現在那些異能者全都喪屍化了，變異屍潮，一定只會變得更難對付……”
“東、東部基地……能挺過這一關嗎？”
說話者的聲音已經開始顫抖。
“閉嘴！”周陽朝着議論的方向怒喝一聲，嘈雜的議論聲頓時靜止下來，他接着吼，“都給我打起精神來，別在那裏哭哭啼啼的叫喚！這一關，只能扛過去！城破了，你們再滾進喪屍肚子裏哭不遲！”
“周陽，”淩棄淡淡叫了他一聲，“冷靜點。”
周陽喘着粗氣，憤憤不平地說：
“屍潮還沒到，人心都散了！誰說東部基地扛不過屍潮？我看行！”
淩棄面無表情地眺望着遠方，沒有答周陽的腔。
周陽愣了一下，心底一沉：
“喂，指揮長你……”
“淩哥！”常欣的聲音從尖刀的通訊器中傳了出來，像是咬着牙，“派出去監控屍潮行蹤的無人機，幾乎全部被它們打掉……只有一架飛了回來……”
淩棄說：
“照這個速度，還有多久？”
常欣說：
“無人機與屍潮同向行駛……照這個速度，屍潮這兩天就會抵達……”
淩棄沉默了片刻，冷冽的眉眼，依舊沒有什麽表情。
良久，他開口：
“羲和病毒的最新研究資料，拷貝好了嗎？”
“早就拷貝好了！就等你發話了，頭兒！”
賀十八搶答。
周陽一頭霧水地問：
“喂，淩棄，拷貝那個幹什麽？屍潮馬上就圍城了啊……”
“很好，”淩棄點點頭，聲音一如既往地冷，“讓無人機繼續出發，捎上幾箱面包，把拷貝好的資料帶給林潛。然後，幫我錄給他一段話——”
周陽驚愕：
“帶給林潛？他不是喪屍王嗎？”
“開始錄音了，淩哥，你說。”
祝小刀的聲音，自通訊器中傳來。
淩棄沒理周陽，接着說：
“林知遠，就在北部基地。林潛，找到林知遠，把資料交到他手上，告訴他——東部基地的使命已經無法完成，請北部基地人民，守住人類的最後一片陣地。”
對林潛，淩棄原本有更多無法言明的話語想要訴說。
可在喪屍圍城的這一刻，那些紛亂隐秘的思緒……是那樣奢侈。
所以，淩棄選擇了隐去不說。
原本，淩棄希望林潛能留在自己身邊，留在他的羽翼之下。
可在這一刻，他無比慶幸，林潛已經率先離開了東部基地。
——南部基地淪陷後，變異屍潮進一步進化，變得更加強大。
正如林潛曾說過的，東部基地的城牆，或許并沒有想象中那樣堅固。
淩棄擡眼，望着那架斑駁焦黑、勉強運轉的無人機，攜帶着補給和資料逐漸遠去，化成一個小小的黑點。
與此同時，地平線的盡頭，隐隐浮起一道翻騰的黑線。
空氣裏傳來遙遠的、混亂的喪屍嘶叫。
高懸的太陽，似乎也正隐隐顫動。
——它們來了。
變異屍潮，來了。
淩棄望着那條翻湧的黑線，緩緩啓唇，聲線冷而平穩：
“所有人，聽我命令——”
“屍潮圍城之時，執行原有計劃不變。
“如果，喪屍破城，執行方案二——
“将所有喪屍引入東部基地，二次封鎖豁口，引爆彈藥……同歸于盡。”
如果無法将喪屍拒之城外……那麽，淩棄會讓它們永遠停留在這裏。
*
古榕嶺的古樹粗壯而猙獰，感染病毒之後整體變異，更是變得龐大無比，綿密的氣根和枝葉，幾乎能遮住整片湛藍的天空。
“嘶——哈——”
“回去吧，林潛。”
“嗷嗷嗷嗷嗚——”
“東部基地需要我們……”
喪屍們彼此吞噬、變異的聲音，連同黎鋒不懈地勸他回東部基地的話語交雜在一起，在林潛耳邊不斷回響。
然而，打定主意作為喪屍好好生活的他，對此充耳不聞。
他心中再清楚不過，對一只率領着屍群的喪屍王而言，只要不帶着喪屍小弟沖進人類基地，就已經是最大的貢獻……
一連好幾天，林潛徘徊在這片森林裏。
他砍斷一些氣根，胡亂糾纏編織起來，做了一個榕樹吊床，有時在那上面休息，有時看看尖刀的勳章，抱着那本《安徒生童話》發呆。
餓得狠了，就把那些變異榕樹的葉子剝下來，嚼碎了咽下去。
——反正，他早就感染了病毒，也不差這點。
可喜的是，似乎因為是變異葉片的緣故，這樣做，居然還真的能夠補充極少許的能量。
林潛始終沒有像以前那樣，完全失去人類的意識。
在此期間，他還發現了一件有趣的事——
這片榕樹林裏，全都是暗綠的變異榕樹，除去某兩棵之外。
其中一棵，是他中彈之時，鮮血灑到的那棵榕樹。
另一棵，林潛卻怎麽也想不起來了。
少年托腮，蹲在那棵高大的、葉片鮮嫩的正常榕樹面前，認真地思考着。
耳邊自動屏蔽了黎鋒喋喋不休的勸說——
“……多一分力量，是一分力量……”
一陣機器轟鳴聲接近。
林潛警覺地擡起頭，望着天空。
那聲音越來越近，最終，極其精準地停在了林潛的正上方。
嘩啦——
頭頂上的枝葉忽然被頂開了一個缺口，有什麽東西，從那上面直直墜落，朝着林潛的腦袋砸了下來。
林潛歪了歪頭，側開一些，那東西便砸落在地上，解體碎裂，其中一部分起了火，在沼澤地間小小燃燒起來。
“這是什麽？”
林潛看着地上四分五裂的碎塊，其中一部分已經摔碎的，看起來有點眼熟，像是飛機的形狀；另一部分是一個巨大的包裹，鼓鼓囊囊，不只是什麽。
黎鋒見狀，終于安靜下來，仔細觀察那飛機的殘骸。
“東部基地的運輸用無人機，你看，這裏還搭載過攝像頭……”
黎鋒說着，指了指某個金屬交接處。
東部基地……
林潛的心髒，忽然砰砰跳動起來。
他的身體已經先于他的內心，條件反射地動了起來，銳利的長甲探出，飛速劃開那個巨大的包裹。
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包裹已經被拆開，裏面赫然是幾箱帶着塑料包裝的紅色小面包。
林潛條件反射地咽了口唾沫，撕開一個面包想要進食。
良久，又有些猶豫。
這些面包，是淩棄送來的麽？
如果不是他送來的……面包裏，會不會摻着毒藥……
鮮甜腥香的味道鑽入他鼻尖，誘惑着他……
餓了許久的林潛，口水不由自主流了下來。
——顧不得許多了。
林潛嗷嗚一口咬住了面包。
黎鋒冷着臉，在那面包堆中細心地翻找，找到一個黑色的金屬小盒子，念了念上面貼的标簽：
“羲和病毒……最新研究資料？”
林潛還咬着面包，身軀，卻驟然僵住了。
那，又是什麽……
為什麽……這麽重要的東西，特意讓無人機送來，交給他？
黎鋒眯起眼，低聲說：
“這裏，還有一個按鈕。”
他邊說邊按了下去。
帶着電流聲的錄音，徐徐響起——
“……開始錄音了，淩哥，你說。”
祝小刀的聲音。
錄音短暫沉默了片刻。
随後，是淩棄冰冷沉穩的聲線：
“林知遠，就在北部基地。林潛，找到林知遠，把資料交到他手上，告訴他——東部基地的使命已經無法完成，請北部基地人民，守住人類的最後一片陣地。”
錄音戛然而止。
明明是思念已久的熟悉的嗓音，林潛雙手卻開始止不住地顫抖。
淩棄說……
東部基地的使命，已無法完成……
請北部基地人民，守住人類的最後一片陣地……
已經入口的小面包，就這樣卡在喉嚨裏。
林潛頭暈目眩地定定站在原地。
這是在，交代後事麽？
淩棄……東部基地……
他判斷，東部基地對變異屍潮，沒有勝算？
黎鋒同樣慘白着臉：
“林潛！我們必須馬上……”
林潛神情暗了暗。
“黎鋒，”林潛低低叫住他，“你帶着硬盤，去北部基地，交給林知遠。”
黎鋒咬緊牙關：
“不，姐姐還在那裏，我必須和東部基地共存亡……”
林潛一字一頓地說：
“你必須找到林知遠……并且告訴他，葉璧清和林潛都已經喪屍化，請他好好守護北部基地，千萬不要再來找他們。”
他靜立在原地，定定看着黎鋒的眼睛，眼底閃過一瞬間的灰白。
黎鋒的眸色，忽然出現剎那的呆滞。
下一秒，他，不，它嘶叫了一聲——
“嘶，嘶嘶，嘶哈——”
【我，将如您所願。】
高級喪屍對低級喪屍，有着絕對統禦的能力。
林潛靜靜看着喪屍黎鋒那迅捷無比的身影，消失在古榕嶺的邊緣。
腦海中閃現一行剛健的字跡：
勿忘初心。
這是淩棄曾經寫給他的話。
如今，東部基地，危在旦夕——
淩棄會死，尖刀會犧牲；東部基地，即将覆滅于屍潮之下。
“爸爸，媽媽，也許我再也無法見到你們了……”
他輕聲說着——
“但是，你們一定也會贊同我的選擇吧……”
少年修長的身影靜立在榕樹邊上、無人機燃燒的殘骸之間，緩緩擡起頭。
漆黑晶亮的眼眸，望向暗綠林葉間，漏出的昏暗天空。
不知何時，天色暗了下來。
古榕嶺中貪婪嘶叫的屍群，忽然變得極其安靜。
它們不約而同地歪着頭，似乎正凝神聆聽着什麽——
“我們，回東部基地。”
林潛低聲說。
無論那裏等待着他的，是屍山血海，還是猛烈的炮火與風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