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說實在的, 蒙德裏安讓所有人出去,是因為接下來的對話可能會讓這位解救者難堪。
    不過,如果解救者本人都不在意, 他當然無所謂。
    士兵退到一旁,兵油子三人組帶着熊熊的八卦之心, 看好戲似的走回來,站到一邊。
    至于中學生,景澤陽沒有放過他的任何一絲表情。
    他眉眼低垂,輕收着下唇,消沉又不安地低着頭。看得出來,他并不樂意留在帳篷裏,像個即将在全班面前被批評的好學生一樣,手指依舊揪着校服的拉鏈頭。
    感受到他的視線, 少年擡起頭。
    景澤陽的眼睛幽暗深邃,沉默着看人的時候, 就有一種極強的穿透力和壓迫感,讓被注視的人感到無所遁形。
    少年只與他對視一秒,就眼神閃爍, 匆匆移開目光,但很快又擡起頭, 倔強地掩飾着,走到離他最遠的地方。
    這副模樣實在有些眼熟。
    景澤陽腦中閃過一幅畫面。
    揮汗如雨的球場上,他撩起球服下擺擦汗, 不經意對上一雙閃爍的眼眸。
    那個人站在場邊,校服拉鏈拉到了下巴, 不知道已悄摸摸看了多久, 被他抓包時正嘴巴張成O型, 目不轉睛地瞧他的腹肌。
    他咧嘴一笑,假裝擦額頭的汗,很大方地,直接将衣服掀到胸口。
    那人一下子睜大眼,伸手捂住嘴。然後,才發現他故意挑逗的含笑的目光,整個人僵住,接着,像只受驚的貓一樣,頭也不回地逃跑了。
    一只手還死死扯着拉鏈頭。
    “解救者,”蒙德裏安的聲音将他拉出回憶。“聽見我說的了嗎?”
    景澤陽扭過頭。
    對方的态度令人不快。他自我介紹:“景澤陽,華國特裝部隊中尉軍官。”
    “随便。”蒙德裏安趕蒼蠅一樣揮了下手。“你可以離開了。關于找人這件事,我不會提供任何幫助。”
    他聲音輕慢,語氣完全沒有商量的餘地。
    事情果然沒有那麽順利。景澤陽倒也不在意,平靜道:
    “這份多國聯合簽署的調令裏,也有你們國家的署名。作為軍人,你必須服從命令。”
    “如果我拒絕呢?”
    “那就告訴我合理的原因。”
    “因為這是個愚蠢的命令!”蒙德裏安語速極快地說。
    “你們華國有句古話。'将在外,軍令有所不受。'
    我不是盲目服從命令的軍人。我有自己的判斷。”
    “将所有人的命運壓在一個來歷不明的人身上,這種愚蠢的想法究竟是哪個白癡想出來的!”
    他手指重重點在桌上,看上去已有些不耐煩。
    一邊的胖子沖景澤陽瘋狂使眼色。——別招惹他,走吧。
    景澤陽只當沒看見,語氣心平氣和,卻很是堅定。
    “他的來歷已經經過深入的調查和研究。調令裏說得很清楚,或許,你應該仔細看看。
    并且,這個人正在保護你,和這裏所有的人。還是說,你一邊受人幫助,一邊還诋毀他?”
    蒙德裏安将頭歪向一側。
    “好吧,如果你想在這裏和我說這些廢話,那麽我們就好好聊一聊。”
    他坐直了些。“在我被帶進游戲之前,我就知道你們華國有這麽一個人物。他絕頂聰明,成就斐然。然而我碰巧知道,他的品行與才智正相反。”
    “他被指控謀殺父母!
    他個性孤僻,厭學厭世,以至于學業半途而廢!
    他毀了自己的人生,又把主意打到偷盜上,靠偷學校的設備賺錢!
    他就是這樣一個人!”
    他說一句,兵油子三人組就發出一聲驚訝的抽氣聲,面面相觑。話音落下,帳篷裏反倒只餘安靜,連呼吸都止息了,氣氛無比緊繃。
    景澤陽注意到,中學生的臉色也晦暗到極點,收緊的唇線微微顫抖,仿佛被利劍一樣的字眼批判的人就是他。
    觀察到這裏,景澤陽心裏幾乎已經肯定了。
    “你們确實調查了這個人,但迫于形勢,只能尋求他的幫助。”見景澤陽沒否認也不驚訝,蒙德裏安繼續道。“但我拒絕!我不會和卑劣的人渣合作,我也不相信,他能拯救世界!”
    他靠回椅背,
    “行了,你知道我的理由了。在我叫人把你趕走前,走吧!”
    但景澤陽沒走,非但沒走,還反問。
    “所以,你是打算等死嗎?”
    雙胞胎再次發出抽氣聲,胖子使眼色使得眼皮子都要抽筋了。
    這人不要命了嗎!把火藥桶當煙火來點?
    蒙德裏安眼睛危險地眯了起來,頭一次認真看這個解救者。
    年輕人身姿筆挺,不卑不亢,眼睛裏有着異乎常人的不服輸的韌勁,和超出年齡的沉穩堅毅。
    蒙德裏安很少被人這樣挑釁,他本身高級将領的威嚴,加上名聲在外的火爆脾氣和戰績,即使平級的同僚與他說話,都要斟酌語氣。
    而這個年輕人夠有勇氣,說話一針見血,就像二十年前的他。
    蒙德裏安意外地沒有發作。
    “我确實沒打算活着回去。我是堅定的斷網派,我的家人被帶進來時就是,現在也一樣。”
    這是一個勇于為理想現身的強硬的軍人。
    景澤陽點點頭。
    “最後一個問題,關于那個人的消息,你是從哪裏聽來的?”
    “你在挑戰我的耐心。”蒙德裏安皺起眉頭,語速堪比機關槍。“我兒子,他是中研院許光熙教授的研究生。而寧迦渡就在那上學。行了,滾吧!”
    這樣就解釋通了。許光熙不知散布了多少謊言。
    士兵走上來要拉人,但景澤陽先一步用光腦投放出一份文件。
    是最高法院對許光熙的審判報告。
    帳篷壁成了屏幕,每一個字都黑白分明。
    違禁實驗,學術造假,人身侵害等等罪行,羅列得清清楚楚,撞入所有人眼中。
    景澤陽嚴肅道:“你說的品德與才智正相反的人,是他!”
    蒙德裏安看着文件,表情從震驚到質疑,他甚至笑了笑。
    “不,不可能,這是僞造的!我的兒子對他十分推崇,他是享譽世界的科學家,怎麽會做這種事。我應該以污蔑罪把你抓起來!”
    景澤陽二話不說,調出審判現場的視頻記錄。
    人證,物證齊全,在最高等級的審判庭,全球直播的情況下,許光熙從學界領袖到人人喊打的罪犯,最終畏罪自殺,抛棄身體,意識逃進虛拟世界。
    包括與之相關的寧迦渡的經歷,也從側面反應出來。
    無數曾被抓進游戲的人被他拯救,人們的呼喊是最不可能作僞的證據。
    “這是你進入游戲後發生的事,很幸運也很及時,我們揭穿了謊言。”景澤陽說。
    看到這裏,事實已經再清楚不過。
    兵油子三人組互相點頭,為這個反轉而激奮。
    中學生一言不發,看着視頻,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麽。
    蒙德裏安眉頭越鎖越緊,當堅信不疑的事被推翻,越是身居高位的人越是抗拒,甚至惱羞成怒。
    他猛地起身,指着帳篷的門。“夠了,出去!”
    但下一刻,他像發現什麽,撲到正在投影的畫面上。
    “約克!我的孩子!他不是在游戲裏嗎?他出來了!?”
    畫面裏,一個穿白大褂的青年正和義憤填膺的人們一起呼喊。
    “是寧迦渡救了我,我們都被許光熙騙了!”
    “寧迦渡才是能摧毀游戲的人!!”
    這個畫面出現在這個時候,并不是巧合。
    景澤陽用超級光腦,在幾秒內查詢到蒙德裏安的兒子的資料,并用人臉識別在錄像中定位出來。
    “你相信你的兒子,對嗎?”景澤陽放緩語氣。
    親情勝過雄辯,本以為已死去的孩子活生生地出現在眼前,少将那像石頭一樣冷硬的外殼裂開了一道縫隙。
    他鼻尖抽動,拳頭握緊又松開,但畢竟是軍人,幾分鐘後,他轉身面對景澤陽時,已然平靜許多。
    “謝謝你讓我看清事實。景…”
    “景澤陽。”
    “是的,景澤陽中尉。我和我的軍隊将全力配合你找到他。”
    景澤陽笑着與對方握手:“事實上,我希望你們找的,是另一個人。——許光熙。”
    “對,他別想逃脫懲罰!”蒙德裏安憤怒道。
    景澤陽:“還有,剛才的審判書和視頻,請發到每一個人的光腦裏,所有人都該知道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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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帳篷裏出來,景澤陽剛想拉住中學生,就被胖子三人組堵住了。
    他們一個勁地表示驚訝和感謝,帶着繼續八卦的熱情邀請景澤陽同住一個帳篷。
    等擺脫他們,中學生早就不知去哪兒了。
    不過不急,他會回來的。景澤陽想着,在曾經熟悉的操場上信步穿行。
    此時已經是晚餐時間,操場上空的探照燈全部打開,掃描的綠光也不時閃爍,陸續有各色貨車穿過屏障,回到營地。
    每到一輛,人們就聚攏過去,熱熱鬧鬧,但有條不紊地分配物資。
    解救者到哪裏都受人歡迎,不時有人和景澤陽打招呼,将罐頭食物塞到他手裏。
    他抱了遠超過一頓飯的量,還是沒發現中學生,倒是遠遠看見那個紅頭發的女人向他走來。
    他立刻轉身,遠離喧鬧的操場,熟門熟路拐進教學樓,直接上了頂層天臺。
    好在天臺的門沒關。
    被屏障染綠的月光下,幾何狀外牆頗有藝術感地刺向天空。景澤陽挑了個可以俯瞰操場的位置,靠着牆坐上圍欄,獨占這一片靜谧的空間。
    咔噠!
    不知哪裏的門被風吹動,有腳步聲從天臺另一邊過來。
    景澤陽轉頭,看見一個穿藍白色校服的身影。
    最想見的人就這樣輕易地闖進他的空間,他嘴角上挑,含笑看他一步步走過來。
    少年手裏端着個一次性餐盤,走到近前,有些害羞地遞給他。
    “這是給你的,謝謝你今天救了我。”
    盤子裏是一塊只有手指頭大小的奶油蛋糕。
    “因為人太多,所以我只分到這一點。”少年解釋,“一口就吃了,所以也沒拿叉子。”
    他的言語裏暗示着什麽,景澤陽敏銳地捕捉到。
    “沒事,我這有,我們分着吃。”他不緊不慢,拆出罐頭水果配的叉子。
    “我不吃,你一口吃了吧。”少年不知為何,有些着急。
    但景澤陽已經切開了小蛋糕。
    白色奶油裏,綠色電弧噼裏啪啦閃爍了幾下,消失了。
    那是一小段退出游戲的代碼!
    景澤陽上次吃到時,是巧克力味的。
    啪!盤子摔在地上。
    中學生轉身就要跑,被一把拽住胳膊。他只覺得天旋地轉,再站穩時,整個人已經被牢牢困住。
    背後貼着冰冷的牆磚,身前是滾燙的堅實的胸膛。
    景澤陽将他緊緊壓在牆上,雙臂像鐵鉗一樣箍住他的腰身,灼熱的呼吸灑在他耳邊。
    “變回來!”男人低沉的充滿威脅性的聲音闖入耳道。
    “不然,我就這樣親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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