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景澤陽渾身的血液都化成冰塊。
    他以為有A-shell的保護, 寧迦渡一定安全無虞。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穿過混戰中的大廳,奔上鋪了紅毯的階梯。
    寧迦渡躺在一地彩色發光的碎玻璃上,景澤陽抱起他時, 能感覺到他身體的冰冷。
    他的臉褪去了血色,雙目緊閉, 胸膛沒有一絲起伏,就像生命已經離開這幅軀體。
    “寧迦渡。”景澤陽喚他,聲音是顫抖的。
    他不明白,剛才還好好的人,怎麽突然變成這樣。
    死亡當前都面不改色的景隊頭一次感到慌張無措。
    他想不到辦法,只能一遍遍呼喚寧迦渡的名字。
    倉皇中,他腦子裏出現一個畫面。
    寧迦渡臉色慘白,額頭一層細汗, 一邊抽氣似地咳喘着一邊打開小瓶,大口吞下藥。
    盡管症狀不同, 景澤陽還是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尋找起藥瓶。
    白色小瓶就在寧迦渡的褲子口袋裏。裏面只剩一顆黃色藥丸。
    他不知道這藥是治療什麽,也不知道寧迦渡得的是什麽病, 但總好過什麽都不做。
    喂人含下藥丸後,又等待了漫長的幾分鐘, 寧迦渡眼皮顫動,終于清醒。
    他遲緩地睜眼,在看清眼前人焦急的俊臉時, 先露出一個清淺的笑。
    “我沒事。”
    景澤陽身體依舊緊繃。
    “真的沒事?別這樣吓我。”
    寧迦渡撐着身體坐起,微喘了一會。和剛才死去一樣的狀态相比, 他恢複得十分迅速。
    “我只是發病了沒有及時吃藥。”他說, 還有些灰白的唇勉強扯開點笑, 又意識到自己還被緊緊抱着,相貼的身體能感到對方心髒強有力的搏動。
    他矜持地低下頭,稍微拉開一點距離。
    “抱歉,讓你擔心了。”
    景澤陽心跳放緩,他才知道自己剛才多麽緊張,連光腦都提示心動過速,需要幹預。
    但他無法徹底放松。
    寧迦渡的發病毫無征兆,每一次都又快又急。雖然在萬維之門真實到變态的環境裏,玩家身體的所有特質都會被保留,現實中的虛弱也會帶進游戲,但以寧迦渡的實力,他完全可以用代碼“治愈”疾病。
    更何況,就算在現實世界,寧迦渡也沒有發病發得這麽厲害過。
    他必須弄清楚,否則就像寧迦渡身上綁着個定時炸.彈似的,他沒法放心。
    他把小白藥瓶轉了轉,別說标簽,上面幹淨得一個字都沒有。
    “在游戲裏也需要吃藥嗎?”他問寧迦渡。“不能編個語句補上?”
    寧迦渡含糊地點頭。“嗯,需要的。”
    說了跟沒說一樣。
    他伸手想讨回藥品,景澤陽卻不給了。
    剛才轉動瓶子時,裏面傳來碰撞聲,可最後一顆藥丸他已經親手喂給寧迦渡吃了。
    裏面怎麽還有?變魔術嗎?
    他又搖了搖。咔啦咔啦。
    寧迦渡:“還我!”
    景澤陽已經把瓶子打開了。
    裏面,一片發着黃光的圓形藥丸靜靜躺着。
    那光芒出奇的熟悉。
    似乎是……
    景澤陽的臉色一下子變了。
    “這是什麽?”他問。
    寧迦渡撲了過來,像小獸一樣,要搶走瓶子。
    景澤陽把手舉高,于是,寧迦渡就直接落進了他懷裏。
    兩人身高體格的差距在此時異常明顯。
    寧迦渡怎麽伸手也夠不到景澤陽舉高的瓶子,而自己反而被對方箍住了腰身。
    他陷在堅如磐石的臂彎裏,倒把自己羞得面紅耳赤。
    “放手!”他掙了掙,發現掙不動,蚍蜉撼樹一樣。
    只好軟了語氣。“放開我,瓶子還給我,我就告訴你。”
    景澤陽早知道他出爾反爾的壞習慣,“不放,你先告訴我。”
    “這是那時候的黃色光球,對不對!”
    最早在DW比賽時,寧安之将人的意識上傳網絡,用到的黃色光球。
    景澤陽還記得光球融入額頭,吞噬意識的劇痛。
    為什麽寧迦渡發病需要吃這個東西!
    這個人到底還藏了多少秘密!!
    他的手臂不自覺得收緊,寧迦渡從他強硬的态度和灼灼的眼神裏,感受到了威脅。
    細白的喉嚨滾動了一下。
    階梯之下,炮火轟鳴,怪物和人類同盟的厮殺正白熱化,大廳遙遠的邊際翻滾着黑雲,那是從上億的副本中釋放出來的怪物,正源源不斷的湧入。
    情況顯然不容樂觀,而景澤陽卻置之不理,明顯不打算放過他。
    寧迦渡妥協了。
    “沒錯,這不是藥。”他說,有點自暴自棄。“景澤陽,在現實中,你找到我的身體時,他看上去還好嗎?”
    景澤陽回想了一下。
    冷凍艙中,蒼白的身軀在藍色冷凍液中浮沉,像深海中脆弱的水母,清靈美麗,無疑是完美的。
    “他很好,現在由生命科學研究所的專家們24小時監控着,你随時都可以回去。”
    他說完,忽然想到了什麽。
    寧迦渡為什麽問這個,難道……
    寧迦渡接下去的話驗證了他的猜測。
    青年搖了搖頭。
    “只是看上去完好而已。那臺冷凍艙是有缺陷的。而且,冷凍藏并不是全息艙。我進去時意識正在被抽離的狀态。我是唯一一個在意識清醒時被冷凍的人,也是唯一一個在冷凍過程中進入虛拟現實的人。”
    “所以,我和別人不同,如果現實中我的身體出現狀況,我是能感覺到的。那種時候,我就會‘發病’。”
    景澤陽隐約明白了他想說的話。
    “我不想感受到這些,景澤陽,只有吃下這個,”他看了眼藥瓶,“才能阻隔意識和身體的聯系,讓我輕松。那個身體,很可能早已經千瘡百孔了。”
    寧迦渡平和地解釋着,話裏的每一個字都像針一樣紮在景澤陽心上。
    黃色光球進入身體的痛,他一個當兵的都不願意經歷第二次,寧迦渡發病時該多麽痛苦,才願意一次又一次吞下光球。
    沒有人知道,他獨自封閉在那個灌滿液體的小箱子中,生生受着怎樣的淩遲。
    他想起專家們說的,冷凍艙老舊無人維護,随時可能故障,又恍然記起,大廳裏被新抓進游戲的人中,有幾個熟悉的面孔,正是那幾位專家。
    怪不得,外界已經大亂,冷凍艙此時無人照看,寧迦渡才會突然發病,還前所未有的嚴重。
    而下一次發病還不知道是什麽時候。死亡的利刃懸在頭頂,随時會落下。
    一時間,緊迫感超過了一切。
    副本,戰争,任務,都被抛之腦後,景澤陽腦子裏唯一的念頭,就是将寧迦渡送出這該死的游戲。
    一刻也不能等!
    景澤陽取出僞裝成糖果的退出程序。
    “吃下這個,退出游戲。那個冷凍艙太危險了,你不能再待在裏面。”
    寧迦渡搖頭:“景澤陽,我說過,我不能……”
    “不能退出?為什麽?”景澤陽扣住他的肩膀,眼睛直看進那雙琥珀色的眼眸。“是因為擔心身體已經損壞嗎?身體千瘡百孔,但只要有一口氣,我,國家,全世界,都會不遺餘力地救你。可要是留在游戲裏,就只有死路一條!”
    “而且,在游戲之外,你能拯救更多的人。”
    寧迦渡怔怔地看着他,嘴唇張了張,似乎還想說什麽。
    恰在這時,景澤陽的光腦滴地一聲,顯示收到了通話請求。
    是蒙德裏安。
    景澤陽沒打算接,但談話已經被打斷,寧迦渡沒有再繼續的意思,示意他接聽。
    蒙德裏安嚴厲的聲音傳了出來。
    “景澤陽,你還在等什麽?你的任務不是送寧迦渡出去嗎?我快撐不住了,快把人送走,結束這該死的副本!”
    兩人這才注意到,大廳裏的戰況已經非常激烈,怪物勝在數量,鋪天蓋地的湧來,正将人類軍隊和小世界的兩個文明分割,包圍,人類只能負隅頑抗。
    現在不是談話的時候。
    他們還坐在地上,景澤陽把人拉起來,草莓色的水果糖托在掌心。
    “不管你有什麽顧慮,不要怕,我會陪着你。”他說,給了寧迦渡一個堅定又溫暖的笑。
    他對未來無所畏懼,在寧迦渡看來陰雲密布的前路,都被他的笑容照亮。
    寧迦渡知道,自己有多麽貪戀這份勇氣,近乎癡迷。
    越是無法得到,越是渴望。
    他因這笑容而抑制不住的心跳,在意識到這一點後,又歸于死寂。攥緊的掌心卻傳來刺痛。
    他的身體溫暖了一些,景澤陽的勇氣感染了他,使他下定決心。
    他沒有接糖果,而是看向混戰的大廳,果斷道:“如果我離開游戲,這個副本就無法結束了,這裏的人都會死。必須先通關副本。”
    景澤陽:“好,你說,我執行。”
    恢複狀态的小寧,他一萬個放心。
    此時,A_shell的屏障還展開在他們四周,平臺上沒有怪物。
    寧迦渡走到灑滿碎玻璃和糜爛花瓣的平臺正中。
    “按照規則,必須完成婚禮,才算通關。”
    假的“景澤陽”被猛犸象踩倒後已經化成數字塵埃消失,地面上只留下一個孤零零的指環,發出幽幽的銀光。
    景澤陽撿起那枚指環。
    “城堡的主人已經不存在了,怎樣才算完成婚禮?”
    “婚禮只是形式,”寧迦渡接過指環,“這其實是個融合意識的程序,由我戴上,激活後,就可以通關。”
    “但是你戴上後就會被融合,那通關還有什麽意義。”景澤陽罵了一聲。
    他又想了一下,忽然豁然開朗。“等等,必須是你戴嗎?換別人行不行?”
    聰明如寧迦渡自然早就想過。
    “按理是可以。但必須是活人的意識。”
    這不就是必須死一個人的意思。
    景澤陽沉下眉。
    寧安之說的,他們必須做出的選擇,就是這個。
    選一個人犧牲。
    寧迦渡肯定不行,他自己肩負着保護寧迦渡的責任,自然也不行,難道要無關的人死去嗎?誰又會願意。
    矛盾,對立,這是萬維之門的拿手好戲。
    不過,他這人從來不收人擺布。
    “不必死人,我不信這副本裏沒有BUG。小寧,你搜集的原始代碼不是只差最後一個,再找找,我敢肯定,這個老副本裏就能搜齊。”
    “我們可以從這裏突破。”景澤陽快速道,擡眼尋找大廳裏可能出現BUG的角落。
    “不用找了,”寧迦渡的聲音輕飄飄地傳來。“我知道最後一個原始代碼在哪裏。”
    “你知道?”景澤陽本該高興,但不知為何,他總覺得寧迦渡又隐瞞了他什麽。
    “在哪?”
    “景澤陽,你還記得嗎?我說過,我們本就不是一類人。我們各有使命,各有命運,注定要活在不同的世界。”
    景澤陽記得,這是在二中天臺上,寧迦渡拒絕他的告白時說的話。
    此時說出來,一字一句都浸着非比尋常的冷靜,正如他無以複加的心慌。
    “最後的一段原始代碼,在我的意識裏。”
    “我本身,就是萬維之門最大的漏洞,我必須和游戲融合,否則,無法真正摧毀游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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