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進平是卯泰王制下的最後一任君王, 彼時王制和昭陽王制有所不同,更類似于上古封建時期,社會生産分配上, 也不是如今高度的計劃制。
    140年前, 也就是新紀元157年, 天下大旱。卯泰作為地勢較高的三階碎土,本就不寬的雨帶進一步被壓縮到邊境窄窄一線。焚風自內陸席卷而來, 沙塵暴幾乎将邊境山林淹沒,生民存亡面臨着嚴酷考驗。然而這種時刻, 身居都城的進平王為了維持王室物資供應, 橫征暴斂, 迅速激怒了全國百姓。
    暴亂一起,迅速被焚風吹到卯泰島每一個角落。本就只有十萬人口的卯泰在短短半年間死亡過半,人們以血為水, 析骨而炊, 那慘狀, 比起大裂變後最黑暗的37年裏更加駭人。當然, 死的大多數都是在異能面前毫無抵抗能力的普通人。
    而那些存活下來的進化者,以混亂為階梯, 意圖攀至卯泰權力的頂峰。一波又一波, 紛紛攻入都城卯安,王室軍隊也倒戈大半, 整個王室, 在一夜間被屠戮殆盡。
    內亂和外患從來休戚相關。
    面對分崩離析的卯泰, 周圍晉安、南營和蘭陵三大碎土早已虎視眈眈。卯泰即便只是三階碎土, 面積又小, 物産貧瘠, 但脊骨上的肉雖然不多,吃起來還是香的。
    當時的卯泰就如同今日的昭陽,太小了,誰都想把它一口吞下。然而當時的蘭陵不是如今藏在背後支持昭陽的蘭陵。
    當時的蘭陵在南營江南兩大碎土的壓力下,根本沒有沒有時間耗費在僵局上,他們最先出兵,将第一批試圖反抗的卯泰進化者全滅。南營和晉安似乎達成了默契,緊跟其後,在卯泰北境和西境打掉了其他臨時集結起來的進化者反抗軍。
    十萬人口,也就孵化出一萬出頭的進化者,而這一萬多裏,在內亂中死了兩成,又被三國打掉兩成。剩下六七千的進化者,在三國十萬軍隊面前,又能抵抗得了多久?
    就在所有人都絕望時,有一個年輕人站了出來。
    一個不過初級異能的進化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或殺或收服八個內亂之首,迅速平定內亂,将國內殘存的六千進化者編制成軍。又巧妙設計,将三國十萬軍隊引至西南邊境,以玉石俱碎之心,炸毀邊境山林,用萬噸泥沙,将十萬進化者坑殺在死澗之中。
    邊境大捷之際,焚風在一夜之間又将一個消息送到卯泰每一個角落:那個率領六千人坑殺十萬人的卯泰英雄,竟是進平王的兒子!是進平王衆多後代中,唯一一個被驅逐在外的兒子!
    有滔天軍功,又有王室血統,毫無疑問,這個不過二十歲的年輕人登上了王位。
    然而他上臺之後的又一項舉措震驚全國,那就是以總理制改革卯泰,宣稱要讓卯泰所有人都享受到應有的權利。此外借鑒昭陽,全國實行高度計劃制。最重要的是,打開普通人晉升渠道,規定普通人在中高層崗位的人數占比,從此後進化者不再是唯一的掌權階級。
    “說起來,總理制改革之初的卯泰,和昭陽有幾分相似之處,算是前代文明的兩成複辟。”柳望道,看向柳期,笑了笑,“上次你們埋伏晉安的梁安邊境,再往東走一走,有一片林地叫牛角山林,因為形似牛角而得名。但其中也有個暗喻,那一站中卯泰六千人好似牛角,攻陷了龐然大物般的三國聯軍。那裏的死澗,是全卯泰最寬的。”
    柳期思索着他描述的這段歷史,與李清雅說的差異不大,問道:“這和她有什麽關系?進平之難的來龍去脈,卯泰學校裏應該都有教,也算不上什麽野史。”
    柳望點點頭,轉而問道:“還記得展七那幅肖像畫?”
    他手臂輕抖,從袖中滑出一只卷軸,看形制,和九清清手中的救世主畫像極為相似,只是短了許多。
    展開後,不比柳望的巴掌大多少。
    但畫中空白一片。
    柳期先是心中一驚,因為幾天波折下來,展七的肖像畫早已被她抛在腦後。當時前往梁安邊境行動,她怕壞了這幅畫,便把它放在了抽屜裏。黃懷前幾天又搜查旅店,抓了金嬸,想來這幅畫也落到了他手上。
    而後又是疑惑,柳望手中這幅空白畫,連一點筆墨都無,能證明些什麽?
    柳望把畫遞給她,說道:“我說過,你也是卯泰的救世主,最大的證據,就是這幅畫。這畫像上原本有個肖像,和柳青空手裏那幅一模一樣,都是她。”
    他看着柳期疑惑的眼神,解釋道:“在你出現之前,這畫不是不是空白的。我之所以知道你來到卯泰,就是因為畫像中的她突然消失了。”
    柳望在昏暗的客廳裏轉了一圈,目光在一件件家具上掃過,似乎在尋找着什麽痕跡。很可惜,跟居高俯瞰時一樣,這裏早已被改建得面目全非。
    他無聲地嘆了口氣,說道:“這幅畫是我當上蘭陵王後,在蘭陵國庫裏發現的,跟它在一起的,還有我母親最鐘愛的那條項鏈。若不是這幅畫,恐怕我一輩子都想不起來那句看似平常的問答。”
    “也就是在淩嘉之恥那天下午,我母親應該是為了參加一次重要晚宴,翻箱倒櫃地找這條項鏈,結果找到了這幅畫。當時的我沒看到上面到底畫了什麽,只聽見母親跟父親問起,父親說了一句:她會從畫像中出來。”
    柳望又把視線放回到柳期臉上,徐徐說道:“看到畫上的她時,我便明白過來,她早就來過卯泰,而且是在進平之難的時候就來過。只有這個理由,才能解釋進平之難最大的疑問,只是區區初級進化者的初代總理,哪來的本事平定內憂外亂。畢竟這個世界,光靠腦子好,是無法服衆的。”
    “可惜當時進平之難已過去近百年,那場混亂中幸存下來的人,骨頭都已經爛沒了。我多次潛入卯泰,也只在他們的後代口中得知一個毫無根據的事實——當時的初代總理身邊,确實有一個被他十分尊崇的女人。可不知為何,進平之難過去後,所有文字記載裏都沒有這個女人的痕跡,明顯是被刻意抹去了。”
    “那時候,我已經支持禛佰實行晨曦計劃,在他房中也見到過一模一樣的畫像。他能給出的信息極少,不過是昭陽君柳青空十分重視,命令後繼任者珍藏。他把昭陽的原本給風華帶到了晉安,自己只留下一幅摹本,上面自然發現不了什麽端倪。”
    “直到我送黃老二去崂山,在東青島尋訪了一名小有名氣的修士,也是個畫師,才得知我這幅畫的奇特之處。”
    “據他所言,這副畫上的她,不是筆墨勾勒而成,而是用某種術法将一縷神識投射到畫布上。至于為何要這麽做,又有什麽功用,他也不知。但他破解了卷軸上的封印術法,從裏面取出來另一幅畫……”
    柳期正聽得入神,忽然感知到柳望身上蕩漾出一絲異能氣息,不由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柳望冷笑道:“那畫師不知好歹,想把兩幅畫據為己有,被我殺了。”
    柳期眉頭皺到一半,豁然松開,問道:“另一幅畫是展七?”
    柳望點點頭:“那兩年裏,她曾跟我提起過有一個弟弟,雖然只有只言片語……不過她既然把畫藏在卷軸裏,畫上男人的穿着又和現在十分不同,我想那一定就是她弟弟的肖像。道術詭谲,據稱術法浩如煙海,那畫師對于神識作畫并不驚訝,反而一看到展七的畫像,就起了謀財害命之心。”
    “我疑惑于這一點,反複研究了那幅畫很久,才從中察覺到一點連我都幾乎感知不到的異能氣息。于是才發現,那幅畫畫的根本不是展七,而是你,是她……或者說與你們都完全不一樣的人。這是她全新的一面,也是她以前的一面。”
    柳期沒聽明白,但下意識就要動腳。
    “畫在旅店,或者在黃懷手裏,我去找來。”
    柳望身形一動,擋在在她身前,輕輕一抖手臂,又從袖子裏抖出一副卷軸。
    他笑道:“你這丢三落四的毛病,該改改。”
    柳期沒心思理會他的調侃,搶過卷軸展開。裏面确實是那幅展七的油彩肖像,可她反複看了好一會兒,都沒看出來這畫上哪裏是她。
    她不由瞄向頭頂無光的吊燈。
    柳望笑着搖搖頭,說道:“不是用眼睛,用你的精神去感知。我說過,這幅畫上,有異能氣息。”
    柳期沉下心來,閉上眼,将全部精神都用于捕捉異能氣息。柳望淺淡平和的呼吸聲,樓外士兵巡邏的腳步聲,探燈發出的極淡的滋啦電流聲漸漸淹沒不聞。
    她果然捕捉到了那一縷異能氣息。
    柳期豁然睜眼,昏暗光線下,畫像上展七的輪廓一點一點消失,但他那對眼眸,漸漸浮上一團金色和藍色的微光。那光映入柳期眼中,在她淺淡的眸色裏投下一片碧海藍天。金色陽光下,白色短袖的年輕女人深深笑着,眼睛彎起,晶瑩眸光中,是全然的放松和喜悅。
    那是她,曾經的她,三百多年前的她,從來沒有想象過會出現大裂變的她,也從來不知道展七馬上就要消失,而自己即将一意孤行、展開絕望無果的追尋的她……
    原來山偉最後說的話是這個意思,他不光從她的淺表記憶中摘取了展七的畫面,還把自己從展七眼中看到的她,以異能的方式,奇妙地還原到了畫像上展七的眼睛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