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無巧不成書, 可巧合太多了,必定是寫書人有意為之。
    身為卯泰總理之子的柳望被擄到蘭陵,成為蘭陵之王, 從而在蘭陵國庫裏發現了柳期的肖像畫, 畫中藏畫, 畫中又藏畫,而這“三幅”畫, 又由柳望交換給了她。
    最重要的是,她穿越蟲洞來到卯泰, 看似随機的落點, 到頭來似乎并不随機。
    這一切都不是巧合, 都是“她”的安排。
    而由此推斷,解決進平國難的,很可能就是“她”, 這是卯泰能流傳下這三幅畫的原因。
    但柳望也沒說錯, 這一切只是他的猜想和拼湊, 并無實際證據。
    柳期腦中亂絮紛飛, 柳望則生出幾分悵然。
    他臉上的笑容難得透出幾分自嘲,自語似的輕聲道:“原以為我爬上高點的一生, 多少是自己争取來的。不曾想, 自始至終,都被她算計在其中。她又何必彎彎繞繞, 明明知道的, 讓我做什麽, 我都甘願……”
    只聽柳期語氣冷淡道:“你把她想得太好。”
    柳望聽出了她語聲中的怒意, 搖頭笑道:“不是想太好, 她确實好。以俗世人的眼光, 她救了卯泰,總理制改革想必也是她授意,又護佑昭陽一百六十年。兩國中一代又一代人,加起來也有數百萬了,不都是蒙受她的蔭庇,才能安然度過一生?進化者碎土也好,修行界也罷,滿天神佛,我看沒有比她更功德無量的。”
    “你錯了。”柳期蹙起眉,“她不是為了你們,她只是為了自己。她穿越時空做這麽多事,不管想做的是什麽,違抗的到底是什麽樣的天道,但最重要的必然是保住起始開端,讓她能順利在卯泰落腳。”
    說着柳期自己便意識到,她已然将來自遙遠未來的自己當成了外人,甚至是帶着敵意的外人。
    但柳期并不覺得這是錯的,或許是因為那個自己太過神秘,又用種種巧合的事情圍繞住了她,以至于她感覺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無法呼吸。
    這讓她難以抑制反抗之心。
    短暫的時間裏,柳期能梳理出來的最有可能性的因果關系就只有一條——
    那個未來的自己因為某種原因,在一百六十多年前先幫助柳青空建立了昭陽國,而無人敢犯的柳青空,又深深影響了卯泰政局。起碼在這一片區的國際關系裏,卯泰成為了最軟弱、最容易被掠奪的對象。為了讓自己能順利落在卯泰,她又在二十三年後回來,幫助卯泰平定進平之亂。
    從這條線上來說,若不是她幫了柳青空,卯泰也不一定會出現死掉半國的進平之亂。
    背負着五萬條無辜人命的救世主?
    笑話!
    柳望看着眉頭深皺的她,心裏一度想問來到卯泰前,她究竟來自何方,經歷了什麽。但他忍住了,這和他無關,甚至說,極可能也和“她”無關。
    “她”有太多個了,眼前、畫中、記憶中就有三個,可他真正想接近的,永遠只有那一個。
    沉默持續了很長時間,直到牆上挂鐘的铛聲響起。
    零點了。
    新的一天已經來臨,而八十載的人生,六十載的堅守,也即将劃上句號。
    柳望搓了搓手:“走?”
    柳期回過神,如他先前般,視線在客廳中掃了一圈,搖了搖頭。
    “我想見個人。”
    黃懷喝了一點酒。
    他本不該喝酒的,晚宴很順利,諸多大小細節被敲定下來,但最終能将這一切落定的,已然只有明天聯盟見證下的會談。在這種節骨眼上,他應該保持警醒,确保所有人都安然度過這最後一晚。
    畢竟各方代表在晚宴上,都只喝了一些無酒精的飲料。
    但散場後,黃懷回到港務辦,看着夜幕中運轉着的空港,突然就想喝酒。明盛攔不住,也不敢硬攔,取來一瓶紅酒後,黃懷卻說要三安。
    卯安、梁安、聊安,代表着卯泰名片的三安酒,極烈。明盛硬着頭皮陪喝了一杯,剩下的一整瓶,都被黃懷一人幹了。
    烈酒入腹,酒意上頭。他突然想到了父親,想到了黃金,他當即決定回去看看他們。哪怕兩人中,一人躺在冷冰冰的浴缸裏,另一人則被關在冷冰冰的地牢裏。
    這讓素來冰冷強硬的他,十分感傷。
    黃懷驅開親兵,親自駕駛着游閑號風馳電掣,在總理府中間的獨棟頂層懸停。頂層原本設了泊位,可父親的病情需要靜養,早幾年他便下令禁止繼續使用頂層泊位。
    今天,那個需要靜養的人已然逝去,可他依舊沒讓浮艇降落,而是一撐船舷,從浮艇上跳了下來。掌心所對的空氣瞬間凝結壓縮,讓他一躍而下的身姿顯得流暢飄逸。
    微醺狀态下,連異能都更加靈活。
    三層的獨棟裏,頂層就是父親的房間,除了侍奉父親的醫療官,平日裏幾乎無人打擾。當然,如今醫療官也已有小一個月未至,他的傻弟弟自以為封了醫療官的嘴,沒想醫療官當天晚上就通過明盛找到了他。
    就算沒有醫療官,也會有其他人。畢竟獨棟後面都是衛隊,那麽多雙眼睛看着,總有人能發現異常。
    倒是有一個人遲遲沒有現身,這讓黃懷有些興趣。原以為對黃金手裏到底有幾個親信,他自以為一清二楚,不料還是漏了一人。但這會兒顯然不是追究的時機,會談在即,他也不想貿然爆出父親的死訊。
    黃懷走進房間。偌大的房間裏,四周窗簾密閉,使得房中光線極為暗沉。他适應了片刻,才能分辨出房中事物的模糊輪廓。他徑直走向衛生間,門一打開,冰涼氣息便撲面而來。
    他筆直前行,拉開了盡頭的百葉窗。恰逢一道閃電在天際亮起,微光透了進來。轟隆雷聲中,他扭過頭,看到了浴缸中的父親。
    夏夜的溫度已然下降,但浴缸上方已然飄散着陣陣寒氣。那裏面原本盛滿了冰塊,但從黃金胡鬧自殺的那天起,他便派了一個冰系異能親信,每日兩次換掉整缸清水,再凍成完整的一塊。
    躺在一堆冰塊裏,可想而知,父親有多硌得慌。
    與上次相比,如同嬰兒般蜷縮在浴缸裏的父親安詳了許多。起碼昏暗中看不清他臉上身上的屍斑,包裹嚴密的寒冰也封住了腐敗的味道。
    但這一定不是他想要的結局。也就在上個月,意識昏沉的他對黃懷說,死後希望能葬在帝山之巅,墓碑西面,能夠親眼看着卯泰一天天繁榮,淩嘉之恥在繁榮強盛中,一天天被洗刷殆盡。
    可父親肯定更樂于看到如今的局面。明天過後,把他葬在帝山西南,不管是卯泰空港,還是昭陽空港,抑或是更遠處的晉安,都能一覽無餘。
    到時的他,必定能卸下背負了一生的隐忍,撫掌大笑,即便在地下,也必定意氣飛揚。
    而到時的自己……
    鐘聲響了,透過地板,從二樓傳了過來。這個代表着零點的鐘聲,每夜每夜将父親從睡夢中驚醒,可父親也執着地要求不要關閉。
    黃懷長長吐出一口酒氣,隔着冰面,手套中的拇指摩挲着父親的面頰,最後輕輕拍了拍冰冷的浴缸邊緣,站起身。
    他忽然偏過頭,耳中似乎聽到了什麽聲響。但寂靜的環境讓他又覺得,那應該是自己的錯覺。
    他沒有乘坐電梯,徒步下樓,從大門中走出。門外執勤的衛隊士兵恭敬行禮,黃懷的突然出現沒讓他們意外,畢竟游閑號飛入總理府,所有明哨暗哨都看得清清楚楚。
    黃懷突然頓住腳步,問道:“那兩個孩子呢?”
    一個士兵答道:“在自己房裏,宵禁後偷溜出來,馬上就被送回去了。”
    黃懷點點頭,走向前方辦公大樓。
    兩名士兵對視一眼,腦中是同樣的慶幸:好在李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看這樣子,以後見到這倆兄妹還得客氣點。
    黃懷在辦公大樓後門停了下來,兩名親兵早已在這裏等候,已然将門打開。他們心裏清楚,黃秘回到總理府,終歸是要去看小總理的。
    而小總理,就在辦公大樓地下三層的牢房裏。
    黃懷揮了揮手,沒讓親兵跟進來。親兵目送着他消失在黑暗中,同時眨了一下眼睛。
    自從遲簡峰坐上卯安城市官的位置後,總理府地牢裏就再沒關過人,但凡犯事的,不論身份高低,一律送到遲簡峰管理的臨時監獄。沒有了人聲人味,地牢顯得尤其寒冷,即便是在夏日,邁入其中,便有股子冷意往骨頭縫裏鑽。
    這裏的牢房布置尤為簡單,近兩百米長的通道兩邊,被劃出一個又一個鴿子籠。若是正好被關在中間位置,兩頭都是無盡的黑暗,好似置身深淵。
    黃金就被關在了這裏。虛無黑暗的壓迫感貼着每一寸皮膚,讓他全然忘記了時間概念。從空港處刑現場到這裏,用了不過半小時,此後又過了多久呢?
    他不知道,也不關心。
    他一生都盯着一個目标,三十年裏絕大多數日子都顯得十分漫長。如今目标消失了,或者說在無聲的驚雷中崩塌了,餘下的人生裏,他無人可等,無事可盼。漫長或短暫,就像是屁股底下冰涼的石頭,已經毫無意義。
    腳步聲落到跟前,蜷縮在角落裏的他,也全然沒有擡頭,恍若未聞。
    但在沉默的黑暗中,他還是先開了口:“阿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