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黃懷, 他的哥哥,在外人面前強勢又銳利的人,偏偏在他面前, 就好似一團棉花。
    他從不會主動提些什麽, 做些什麽, 都是黃金問一句,才答一句, 黃金要求什麽,才做些什麽。即便外人不說, 黃金也不得不承認, 他是一位好哥哥。但他這團棉花偏又如此高大, 遮天蔽日般,遮住了黃金所有的視線。
    這讓黃金很不忿,卻又毫無辦法。
    譬如在此刻這種境況裏, 黃金未經思考, 自然而然地打破了沉默。而他心裏又清楚, 等待他的, 将是什麽樣的回答。
    “左岚是什麽樣的人,你都看見了, 為什麽還要冥頑不靈?”
    黃懷的手掌對準牢房門鎖, 只聽咔噠一響,鐵門吱呀打開。
    他走了進去, 走到黃金跟前, 俯視着這團縮到角落裏的人影。他的話是反問了出來, 但同時也知道答案。這個外表俊朗、人見人愛的傻弟弟, 心底裏是多麽地缺愛。也怪他, 明明看出了當年黃金求娶米芳, 背後其實是左岚在唆使,可他順水推舟,半勸半逼地讓米岸同意了這門婚事。
    作為三大城市官之一,對于黃金無法繼任總理的事實,米岸再清楚不過。所以他屬意的女婿自然不是黃金,而是黃懷。
    從自身角度而言,黃懷對米芳也是滿意的。即便沒有米岸這個位高權重的父親,毫無異能的米芳也是完美的結婚對象。她的聰慧仿佛清晨葉片上的露水,晶瑩剔透得足以照徹所有人的心思,卻又片葉不沾,自甘滑落到泥土裏,或蒸發于陽光之中,不留痕跡。
    她好像不愛任何人,包括她的父親。她接人待客,她對待每一個事物的态度,每一個自然的動作,甚至她這個人本身,都透徹地诠釋了“疏離”二字。有時候,她甚至讓黃懷覺得,她連自己都不愛。
    只可惜米岸執拗,執意把女兒拴在自己身邊,沒把她送到崂山拜師。也是她自己福薄,投胎到了卯泰這個進化者碎土,而不是南方仙陸或者更南方的佛土。不然以她的天性,黃懷敢肯定,不管是修道修佛,都将有極高的成就。
    這樣的人,适合他,但更适合做黃金的妻子。
    這是個絕大多數婚嫁中都無愛的世界,作為一國山巅的統治者,更不應偏愛一人。黃金耳根子太軟,太過善良,太容易相信別人。只有這樣的妻子,才是他共度餘生的最佳夥伴。
    然而他偏偏如此缺愛,心志與父親偏偏如此不同。父親能親手殺掉自己的妻子,他呢?連放棄一個左岚都做不到。歷屆十三任總理中,他像誰不好,偏偏像抛下公務流連酒廠為妻子釀出甜膩酒水“妃子笑”的淩嘉?就因為妻子偶然喝過一次進口的玉米酒,便盛贊不決?
    最終淩嘉是什麽下場,被長驅直入的蘭陵軍屠戶滅門,淩嘉之恥!
    可黃金頭也不擡,又問了一次:“阿左呢?”
    他猛然飛了起來,被無形的力量扯到黃懷面前,一個耳光震得他耳膜作疼,手套更是在他的臉頰上,擦出火辣辣的痛楚。
    黃懷一把摘掉眼鏡,狠狠瞪着他無神的雙眼:“你這副鬼樣子,讓父親怎麽瞑目?”
    黃金的表情終于出現了一絲波動,他冷笑道:“瞑目?你才是讓父親死不瞑目的人吧,黃懷!”
    他還是不懂,即便自己已經說了這麽多,他還是不懂。
    黃懷松開黃金的領子,任由他踉跄着重新坐倒在地。
    上湧的酒意讓黃懷眉心隐隐作疼,他退開兩步,摘下手套,開始擦拭起眼鏡。
    “怎麽,沒話說了?”
    他的反應讓黃金感受到了一絲愉悅,這絲愉悅使得他的心跳開始加快,正要再說些什麽,黃懷卻用一個問題堵住了他的嘴。
    “你知道你母親是怎麽死的?”
    黃金一愣。
    他腦子裏沒多少對于母親的記憶,唯一有的,也不知是夢境還是真實,只是地下室中那時有時無的凄厲尖叫。
    長大後他問過父親,父親說母親當時得了精神疾病,時常傷人傷己,即便是精神異能都無法控制,不得已只好關在地下室,沒多久便抑郁而亡。
    黃金也曾細思過父親的話,可那女人于他而言,印象實在太過淺淡,他也便沒追究。況且父親對母親的思念是有目共睹的,每每忌日那天,父親領着他們兄弟祭奠完畢後,便把自己關在房間,整日都不出門。
    “你……是什麽意思?”
    黃金不由自主問道,他心知黃懷不會說任何一句廢話,而這個問題給他的預感,會是令他難以接受的答案。但他還是問了出來。
    黃懷沒有馬上回答,而是左右看了一眼後,也像他一般坐了下來。這個舉動又讓黃金一愣,空置多年的地牢裏積滿灰塵,他終生與潔癖為伍的哥哥,是怎麽坐得下來的?
    不止如此,黃懷還把擦拭好的眼鏡放到了地上,随後拍了拍手上灰塵。黑暗中,他的手指輪廓如同他的眼睛一樣修長。
    “你問起母親的時候,我也在場。當時看你一臉懵懂,我以為這個秘密,将和父親一樣,被我帶進墳墓。”
    黃懷雙手交握在膝頭,隔着兩米距離,黃金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可從動作上,黃懷從未像現在這樣,像極了一個孩子。
    “你母親,是被父親親手殺死的。”
    “你騙人!母親明明是失心瘋死的,她死的時候你根本還沒來!”黃金叫道。
    黃懷笑了一聲,放直雙腿,背靠在牢門上:“沒錯,我是還沒來,但這是父親親口告訴我的。之所以跟我說,是因為他不希望我重蹈淩嘉之恥覆轍。”
    黃金只是搖頭:“不可能,不可能,父親明明這麽想她,我不信你……”
    “父親是很思念她,可以說,也很愛她。他告訴我的時候,神色很平靜,但我看得清清楚楚,他的眼神在顫抖。”黃懷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我當時也才十四歲,剛被父親允許獨自外出處理公務。後來我才明白,父親之所以跟我說,是擔心有人用女人來迷惑我。他之所以殺掉你母親,就是因為他太過愛她。”
    鎮定和冷笑重新爬回到黃金臉上:“你不過是想讓我和阿左分開,我一個字都不會信。黃懷,父親待你這個養子,比待我好一萬倍,這麽污蔑他,你良心過得去?哈,你沒有良心!”
    “養子?”黃懷也冷笑着回應,“沒有我這個養子,他畢生之願有誰能完成?你嗎?”
    “對!是我!父親只希望卯泰和平繁榮,這就是他全部的心願!是你,非要把卯泰牽扯進國際鬥争,把所有卯泰國民都綁上你的戰車!比起淩嘉之恥,進平國難才是最令父親擔憂的事,而你,是在與狼為舞,在締造另一場進平國難!”
    “你真這麽想?”黃懷點了點頭,“看來你不只在左岚面前是睜眼瞎,你就是個睜眼瞎。”
    黃金一口氣堵在胸口,咬牙道:“不,真正睜眼瞎的不是我,是父親。教養你這麽多年,竟沒發現你是卯泰的禍患,還執意把所有權力都交給你!”
    “父親眼睛亮着呢,一眼就看出來左岚是什麽貨色,否決你們的婚事。”
    黃懷不想再與他争辯,站了起來。
    可黃金第三次提起了那個問題:“阿左在哪?”
    黃懷戴手套的動作僵在一半。
    黃金繼續道:“內地三城是你的,空港也是你的,整個卯泰都是你的。黃懷,我不跟你争,我只想要阿左。把她給我,從今以後,我離開卯泰,再不回來!”
    他的身體再度飛了起來。這一次,黃懷沒再揪住他的領口,而是徒手掐住了他的喉嚨,随着粗糙觸感傳來的,是呼吸困難導致的窒息。
    “黃金,你給我一字不落地聽清楚了。你是卯泰總理,哪裏都去不了,左岚,必須死!”
    黃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了眼睛。
    黃懷把他抛回到牆角。
    黃金瘋了似的嘶聲笑了一陣,說道:“你還想把我當傀儡?你也知道全卯泰都怕你,早晚會一齊反抗你,最終演變成另一場進平國難?”
    他話音未落,整個地牢的燈豁然亮起。刺目的光線迫使他眯起眼睛,那白光消散後,一雙近在咫尺的手,映入他的視野。
    那雙十指修長、骨節分明的手上,從指尖都掌根,布滿了無數道縱向裂紋,紫紅的顏色好似被鈍刀拉開的傷口,可翻卷的皮肉如同活物,一張一縮,像是在呼吸一般。
    這是黃懷的手。
    這是他三十多年白手套遮掩下的手。
    黃金手腳并用,驚恐後退,可他本就在牆角,退無可退。
    他的反應被黃懷盡收眼底,他冷淡的目光中,掠過一絲一閃而逝的失望。
    “怎麽,這就怕了?”
    黃懷幹脆把手套扔到一邊。
    “我以為你拼命拉攏柳期,根本就不怕變異種。”
    黃金難以置信地盯着那雙手,搖着頭,卻說不出話來。
    黃懷忽然笑了一下:“當初送你的無臉小木人,還記得吧,長着翅膀的那個。你照着我雕刻它的臉,我還以為你已經看出來了。畢竟那時我還沒太習慣戴手套,偶爾會偷偷摘下來,讓它們透透氣。”
    他彎下腰,直視着黃金的雙眼:“我知道你恨我,從小,從我們認識的第一面開始。黃金,我的傻弟弟,你永遠都只會在背地裏想,可曾真正睜眼看過我,看過父親,看過……你自己?”
    “若你早早睜眼,不難發現,我黃懷,根本不是什麽養子,而是你的親兄弟,同父異母的親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