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暴雨下了一夜, 直到天亮都沒有絲毫停歇的意思。雨聲中的祖庭尤其寂靜,靜得讓孫道真能聽到自己胸膛中沉重的心跳。
    他知道那是自己的心在吶喊。
    他鄭重地穿上深藍軍服,一顆一顆扣上扣子, 又把軍帽重重按在自己頭上, 在鏡中反複打量着自己。自從那天下午和柳望深談之後, 他便毅然決然剪去長發,如同一名普通的進化者士兵一般, 留起平頭。
    鏡中的男人英氣十足,閃亮的雙目中似乎燃燒着火焰。
    他按捺着激動, 指揮呂蓮軍登上浮艇, 從後廣場飛到了前廣場, 卻沒有落在停泊位上,而是靜靜懸停在了面朝空港的崖邊。
    孫道真擡頭望向高空中卯泰浮艇,不知是否因為暴雨的關系, 在祖庭上方巡邏的浮艇少了許多, 眯起眼仔細找, 也只能找到兩艘。
    很好, 兩艘浮艇而已,想攔呂蓮軍, 無異于螳臂當車。要知道, 跟來卯泰的四艘呂蓮浮艇、二十名呂蓮軍只不過是沖鋒號,更多的軍隊, 早已埋伏在邊境線上, 等着信號一起, 便能橫跨蘭陵, 突破卯泰邊境防線, 直逼空港。
    而他率領的沖鋒號, 按照約定,只要在會談結束,夢昌、晉安各回各家的時候突襲包圍黃懷即可。人數不多不重要,潛藏已久的蘭陵軍會跟上,蘭陵潛藏在邊境線上的軍隊同樣會跟上。到時別說空港區區上千名卯泰軍,就算整個卯安軍區集結過來,也擋不住蘭呂聯軍。
    孫道真越想越心潮澎湃,不由得大張雙臂,任由暴雨沖刷着自己的身體,大喊道:“沖去舊貌,改換新顏!”
    他的喊聲沒傳出多遠,便淹沒在雨聲中。
    一個呂蓮士兵跳上他所在的浮艇,在他耳邊低聲彙報了幾句。孫道真臉色一變,急急跳下浮艇,又回頭喊道:“你們在這兒盯着!一有動靜,按計劃行動!”
    他沒有體術異能,平日裏也不參加軍隊訓練,即便身材算得上高大魁梧,從前廣場跑到山門,再跑到太清殿時,已然氣喘籲籲。但他沒有停頓,順着一層又一層的樓梯爬上頂層,直到跨過最後一級臺階,已經上氣不接下氣的他驀然屏住了呼吸。
    心跳如鼓,不再是激動,而是迅猛襲來的恐懼。
    頂層練功房的外室空無一人,值守的呂蓮士兵在半夜時,已被他撤回休息。畢竟大戰在前,他需要每一個前鋒都養好精神,蓄好最佳戰力。風雨從破漏的格窗和牆壁中灌入,打濕了移門上的白色糊紙,使其呈現出半透明的質地。
    而令孫道真恐懼的,是半透明的糊紙後面,沒有那抹熟悉的光芒。
    那是紫色的屬于陣法的光芒,而陣法是用于困住孫元盛心神的重要手段。孫道執說過,身死神未散,孫元盛這個老東西,在死前最後一刻将心神封鎖在了泥丸宮內,以期等到合适的肉身,趁機奪舍。
    這種手段當然不是永久的,等到肉身徹底枯敗腐爛,困在其中的心神便會随之一點點消散。但這個過程相對緩慢,因為修士經過煉體和長時間的靈力浸潤,堅韌程度遠非凡人可比拟。故而只要用陣法困住他的心神,他便不會真正死亡,便也不會驚動崂山掌門。
    而這會兒,那被孫道執稱為困元鎖心陣的陣法,不轉了。
    在樓梯口驀然靜止片刻的孫道真,又驀然沖入內室。那張沾染半床血跡的榻上,孫元盛毫無血色的身體靜靜躺着。床榻四角挂着四片赭紅色的方正木牌,木牌上用鮮紅朱砂描繪着繁複陣紋,而陣紋的中心,則分別鑲嵌着一顆拇指大小的藍色靈石。
    自幼成長在崂山的孫道真對這些道具并不陌生,他知道這些木牌是困元鎖心陣的陣元,按道理,四面描繪着陣紋的木牌都應該面朝向孫元盛,用陣紋上發出的紫色光芒籠罩住他,讓他的心神無處可逃。
    但此刻,榻尾的一塊木牌翻轉了方向,破壞了陣法。
    孫道真咽了口口水。他只是個名字像道士的假道士,分辨不了當下的孫元盛到底是真死了,還是維持着先前心神未散的狀态,更害怕老東西趁機奪取自己的身體。
    他回頭四顧,從博古架的角落裏抽出一根淡黃長棍,握住尾端,隔着老遠,小心翼翼地試了幾次,直到逼出一身汗,才把那塊木牌重新翻了過來。
    然而陣法依舊沒能發出該有的光芒。
    難道是靈石裏的靈氣耗盡了?
    孫道真的目光依次投向四塊木牌上的靈石,顏色雖然深淺不一,但呈現着藍色。靈石就是源石,耗盡靈氣的源石統統都是灰白色的,哪怕是金屬質地的金晶,也不例外。
    不是靈石就是陣紋,只有陣紋受損,陣元才會失靈,整個陣法才會被破壞。
    可他眯眼看了好一會兒,都沒發現陣紋上有任何污損痕跡。
    剩下的就只有一種可能了。
    孫道真又一次屏住呼吸。
    孫道執說過,對于身死神散的人,陣法沒有任何作用。
    也就是說,孫元盛死了。
    他終于慌亂了起來,可仍舊不敢近距離去檢查孫元盛的屍體,掉頭就跑。他一口氣跑下九層,跑出太清殿,又跑到祖師殿,撞開祖師殿大門,大喝道:“到底是誰?是誰殺了孫元盛!”
    二十多個崂山道士被吓了一跳,同時回過頭。但沒等孫道真問第二遍,他們就默契地向兩邊推開,讓出一條通道。
    通道的中間,躺着一個灰撲撲的人。
    莫非是孫元盛?
    孫道真腦中滑過這個下意識的想法,沖上前去,又不敢離得太近。但他看清了地上的人,是一個老太太,雙目緊閉,嘴角有一絲幹涸的血跡,胸口上還擦着一把刀。
    那赫然是把菜刀。
    詭異的是,老太太的癟起的嘴兩頭上翹着,像是在笑。
    孫道真不解道:“什麽意思?啞巴老太怎麽死了?”
    他一連問了兩遍,才有一個年輕道士瑟縮地回答道:“具體我……我們也不知,她半夜突然沖進來,那時候身上已經被刀砍了。她說不了話,只是不斷撕扯我們的衣服,好像是讓我們救她。可我剛想施術,她又跑開,直挺挺趴到地上,反而讓刀插得更深了一些,很快便斷了氣……”
    另一個道士也點頭附和:“是啊,啞老太雖然又聾又啞,可監院最放心的就是她,這才把她帶了過來。我們雖然想救,但這麽大一把菜刀,恐怕連心髒都被切兩半了,藥石罔效啊……”
    “你們都只是凡道境界,神識太弱,恐怕沒有察覺到。”一個中年道士也開了口,撫着長須,“我雖未至初關,畢竟也是凡道瓶頸,神識比你們敏感一些。”
    他這話讓不少人皺起眉,孫道真就是其中一個,但他厭惡的是中年道士慢吞吞地賣關子。
    “有屁快放!”他難得爆粗口。
    中年道士只好道:“啞老太死前,我從她身上感知到了紊亂的神識波動,似乎是心神急着破體而出……”
    “怎麽可能,啞老太又不是修士,怎麽可能有神識!師兄看錯了吧?”有人反駁。
    中年道士急眼道:“雖然細微,但我感知得真真的!”
    “也許是師兄的錯覺,不過世上高人衆多,啞老太若真隐瞞修為,也不無可能。畢竟她當雜役弟子也有十來年了……”
    道士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幾乎忘卻了孫道真的存在。直到大門砰地又摔上,他們頓時安靜下來。
    中年道士撚須思忖着,環視一圈師兄弟們,交代道:“聽到呂蓮王的話了吧?看樣子奪舍啞老太的确實是監院,若非啞老太果決,拿刀自戕,恐怕我等中就有人遭殃。心神寂滅,監院是活不成了,我們師兄弟必須咬死方才的說辭。不然掌門一旦怪罪起來,見死不救,恐怕我們都沒好果子吃。”
    衆人紛紛點頭,一個道士疑惑道:“呂蓮王把我們關在這裏,想來監院是被他們控制住了。可看守監院的總得是呂蓮軍吧?若非窮途末路,監院不會奪舍進化者,啞老太是凡人,會被奪舍倒是不奇怪。奇怪的是,啞老太怎麽會湊到跟前,讓監院有奪舍之機,呂蓮軍沒攔着嗎?”
    另一人點頭應道:“是啊,而且監院心神都進入啞老太泥丸宮了,按理說奪舍算成功了才對,啞老太為何又拿刀自殺?那一刀下去的狠勁,連我看着都怕。”
    中年道士的目光落到啞巴老太胸口的菜刀上,重重撚了下胡須,道:“只怕是很監院有血海深仇了,被奪舍還能守住一線清明,心志非常人可比,只有仇怨可解釋。”
    “如此也好,啞巴老太尋仇,十年深藏不露,最終手刃監院。這個理由在尋常人看來滑稽荒謬,天下之大無奇不有,越離奇的時越有人相信。”中年道士笑道,“再者,監院這些年幹的勾當你我都心知肚明,掌門又豈能不知?常在河邊走,結下些仇怨,也是正常。”
    “那師兄,我們還要待在這裏嗎?身上的傳音符都被呂蓮軍搜刮幹淨了,只恨當時怯懦,畏懼監院,不敢使用。不然,我們尋機跑回崂山去?”
    中年道士緩緩搖頭:“那老者的異能你們是見過的,整座崂山,只怕也只有掌門,或其他幾位長期閉關的長老才能與之匹敵。我們湊上去,不過送死而已。”
    他說完又露出一個笑臉,安撫衆師弟:“掌門雖也在閉關,但閉關前便說過,預計需三年穩定中關境界,快的話可以趕上本次祭祖。如今是沒趕上,可我想,離出關也不遠了。待到那時,你我便可脫出樊籠,重歸崂山。”
    中年道士揚聲道:“仙路漫漫,心關衆多,不過數日困頓而已,衆位師弟切莫為此動搖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