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崂山衆道士堅定道心的同時, 孫道真的信心已然崩塌。
    他沒有回到崖邊浮艇,反而又來到了太清殿。明明想上去仔細确認下孫元盛的屍體,卻連一步臺階都不敢上去。
    他腦中盤旋着孫道執的話, 嘴中重複呢喃着“孫元盛有連生咒”, 失魂落魄地在殿中游蕩。
    恐懼到了極點, 心跳反而沉寂下去。可沉寂過了頭,好似不跳了。
    他忽然看到了那幾扇破損的屏風。屏風內, 露出沙盤一角。
    孫道真沖了過去,只見沙盤上本該凝結的透明護罩, 不知為何消失無蹤。只是沙盤裏, 用陣法凝結出來的祖庭全貌還在, 可在孫道真眼裏,那些事物邊緣模糊,似乎遠不如之前纖毫畢現般的精巧和真切。
    他這才意識到, 作為控陣修士的孫道執也不在。
    事情如同失控的浮艇般, 飛速脫離他腦中的計劃。計劃裏, 八門金剛陣是護衛祖庭的最大倚仗, 而祖庭,是蘭呂駐軍的最好地點。
    但眼前的護山大陣顯然已經退化成原初的八門陣, 只剩下監控的效果, 不但毫無防禦,而且失去了攻擊功能。
    到底是怎麽回事?孫道執到底去哪了?
    掌門都要殺過來了, 他們到底在幹什麽?!
    蘭陵軍, 對, 先指揮蘭陵軍動起來!
    孫道真驀然跳起, 沖向門外。然而他一腳剛跨出門檻, 磅礴威壓以萬鈞之勢從天而降, 迫使他一屁股坐到了門檻上。
    □□疼痛阻擋不了他心中再度滔天襲來的恐懼,他怔怔盯着落地的人影,嘴巴張着,嘴唇戰栗不已。
    那是個須發如墨的中年人,明明是孫元盛的師兄,臉龐看起來卻只有三十餘歲,眸似黑晶,顧盼之中,皆是漠視一切的目光,像是沒有絲毫情感的天神。
    他穿着寬大的湛藍道袍,與崂山弟子同色,但形制顯然更加飄逸随性。那顯然不是一件普通衣服,和孫元盛的白色道袍一樣,都是品階不凡的法寶,雨點打在其上,好似被無形之氣阻隔,無力地滑落在地。
    他落地之時,威壓轟然炸開,向四周激射起一陣狂風,掀翻了孫道真壓得緊緊的軍帽。
    那幾乎齊根的平頭,讓崂山掌門孫元一的視線多滞留了一瞬。
    “元盛何在?”
    孫元一的聲音讓孫道真恢複了停滞的呼吸,他猛喘了幾口氣,剛要回答,只見左前方的遠處,祖師殿的大門被轟然推開。
    一衆崂山道士齊齊沖到孫元一跟前,跪倒在地,齊聲道:“拜見掌門!”
    按照崂山的禮數,弟子見到師輩只需稽首,在掌門面前也是如此。跪拜禮只需在祭祖時用到。他們此刻行此大禮,一半是處于終于等來救援的真心,另一半則是随着中年道士依樣畫葫蘆。
    中年道士跪在最前面,顫聲道:“掌門,祖庭遭逢大變了!監院他……他為奸人所害,已登仙羽化……”
    他一開口就帶着哭腔,說完更是泣不成聲。其後的道士們也随着他低泣,有幾個演得過的,更是放聲大哭。
    孫元一垂眸瞥過他們,又淡淡掃了孫道真一眼,問道:“在哪?”
    “弟子不知,弟子和師弟們都被囚禁在祖師殿。”中年道士抹了把眼睛,連磕幾個頭,而後恨恨地盯向孫道真,“想來呂蓮王必定知曉!”
    孫道真只覺自己的心髒跳得幾乎堵住氣管,他不由自主咽了口唾沫,擡眼望向上方。只是從他的角度,顯然看不到太清殿頂層。但沒關系,孫元一已然明白了他的答案,身形悠忽消失,出現在太清殿頂層。
    練功房外室通往回廊的門無風自開,孫元一飄了進去。
    這是孫道真最後的逃跑機會,視線遠處,四艘呂蓮浮艇緩緩飛過山門的高度。浮艇上的士兵顯然也在望向這邊,等着孫道真的命令。
    浮艇,士兵,計劃,葉淩,柳老……
    腦中一起湧現的詞語讓孫道真終于冷靜下來,身體的戰栗也逐漸止住。他咬着牙,就要在衆道士的眼皮底下沖向山門,可直到他試圖起身,才發現自己竟一動都不能動。
    很顯然,他中了孫元一的法術。
    那好不容易凝結的冷靜還沒來得及崩碎,孫元一再一次落在他跟前。
    孫元一肯定看到孫元盛的屍體了,可他的面上依舊是那副平靜地漠視衆生的表情。
    下一刻,孫道真便知曉了那表情只是假象,那張平靜的臉背後,是極端的憤怒。
    孫道真頭疼欲裂。他腦中好像埋了幾根生鏽的鐵釘,在孫元一的目光牽引下,掙紮着刺穿頭骨,刺破頭皮。
    他聽孫元一問道:“是你自己交代,還是本座親自問你心神?”
    那道身影從天際疾速逼近時,朝白驀地收起異能,藏到了樹後。
    他遠遠便感受到了那股驚人的氣勢,本想駐足觀察下來的是何方神聖,可那身影的速度快得遠超想象,在他回頭的瞬間,便到了帝山上空。
    而逼着朝白躲藏的,是那一絲像極了被目光掃過的感覺,就好像對方也發現了他,故而向下一瞥。
    知道那種感覺消失不見,朝白才從樹後出來,望了眼對方來的方向,又望向頭頂山尖。
    卯泰的東邊是蘭陵和南營,遠一些是呂蓮島,再遠,就是崂山派所在的東青島。
    那顯然不是進化者,在外歷練七年的他,曾有兩次碰到過這種屬于修士的氣息。毫無疑問,那是來自于東青島的崂山派修士。從驚人的氣勢看,極有可能是崂山掌門孫元一。
    難道是孫元盛死了?
    朝白尋思着,望向下山的路。以他的速度,火力全開,要趕到國賓館通知柳望和葉淩,至少需要半小時時間。但半個小時,也許不足以讓崂山掌門了解孫元盛的死因。
    他看了一眼手表,七點三刻,離會談還有一刻鐘。
    即便孫元一查到蘭陵頭上,國賓館好歹有聯盟特使在,礙于平權協議,他也不一定會做些什麽。
    朝白猶豫着,有些拿不定主意。
    他之所以沒去國賓館,是想趁着柳望和葉淩都在會談的空當,去和孫道真核實蘭呂結盟的事。昨天送葉淩回去時,他敏銳地察覺到了葉淩的情緒波動,又一次試探着問他柳望此行的目的。
    葉淩拗不過他,又趕着去參加黃懷舉辦的晚宴,只好和盤托出蘭呂結盟的計劃。震驚之下,朝白在他房間沉思了一晚上,等到晚宴結束,又偷偷把崔左鷹帶了出來。
    毫無疑問,崔左鷹有一顆好腦子,比他自己的更好。崔左鷹一聽,便說恍然大悟,難怪柳老拒絕昭陽結盟的請求。
    但朝白沒跟崔左鷹透露全部,刻意隐瞞掉了孫元盛意圖分裂崂山、成立西派的部分,把蘭呂雙方結盟,暗示為加上了整個崂山派的三方。之所以這麽做,是因為他擔心蘭呂結盟還不夠阻止崔左鷹參加會談。他覺得蘭呂結盟力量不夠強到公然反抗聯盟,不夠和南營、江南、夢昌等大國撕破臉。
    崔左鷹是人,難免會把局勢與擺在面前的利益做比較。萬一他在會談中答應了某些條件,或者拿到比預期更多的利益,昭陽也将站在蘭呂結盟的對立面。
    所以朝白覺得,自己這麽做,是在幫助老師推進計劃。但他想不通的是,老師為何放任昭陽參加會談?
    從經濟層公寓中出來的一路上,他走得很慢,越想越覺得這個計劃存在不止一處破綻。比讓昭陽參與會談更顯著的,是殺黃懷的環節。
    卯泰軍人數再多,布防再嚴密,能擋得住老師殺黃懷?黃懷這個所謂的“準”特級,在老師這個實打實的特級面前,能有什麽用?再說,公開處刑那日,有柳期在前方牽扯軍隊,老師去殺個黃懷能有多少阻力,更遑論黃懷後來還被晨曦重傷。
    趁會談結束,防守松懈再突擊動手,這一套計劃對于不夠了解老師真實實力的人來說,勉強過得去。但對于朝白而言,實在漏洞百出。
    他幾乎敢肯定,葉淩沒說實話,或者就像他死活不說蘭陵藏軍地到底在哪一樣,他隐瞞了更多的計劃。
    但朝白反應過來的時候,葉淩和柳望不是在會場,就是在前往會場的路上。他無人可問,只想起兩人,一個是孫道真,另一個則是被老師叫做“黃老二”的孫道執。
    于是他施展起異能,奔向祖庭,不料在靠近山尖的地方,碰到了崂山掌門。
    朝白自認行事果決,如此猶豫難決的情況,還是第一次碰見。
    他的腦袋一團漿糊。
    就在此時,那股屬于修士威壓的氣息再次傳遞過來,而後像空氣被抽離一般,迅速遠去。
    朝白擡頭,沒在空中看到孫元一的身影。
    他一拳砸在樹上,轉身向山頂走去。謹慎之下,他沒有施展異能,沒多遠,腳上皮鞋便沾滿了污泥。
    後廣場上已不見呂蓮浮艇,空曠的停泊區只有一個貨箱孤零零立着。若計劃是真的,想來呂蓮軍已經轉移到前廣場,等待着會談結束那一刻。
    無休無止的暴雨中,朝白凝神感知着屬于孫元一的氣息,一步步走向那兩座大殿。值守陣法沙盤的孫道執應該在太清殿裏,至于孫道真,應該和他的軍隊在一起。
    他穿過庭院,剛靠近太清殿後門,就聽到了人聲。人聲不是從殿裏傳進來的,而是更遠的前廣場。他摸進殿裏,只見大殿正門外忽然走過一個道士,忙藏身到屏風後。緊接着,他看到了屏風內、坐在沙盤邊上的人。
    那本該是孫道執的位置上,坐着呂蓮王孫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