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很不幸, 曾經兩度作為空港情報前沿陣地的貴賓層茶樓,這一次被劃在了戒嚴範圍。老板惋惜不已,但也只能老老實實在前一晚給店門上了鎖。他沒料到的是, 今早的茶樓中并非空無一人。
    一張靠窗的桌子上擺滿了空盤和蒸籠, 裏面除了一點點心渣子, 什麽都沒浪費。桌邊是柳期,她天還沒亮就起來了, 給李清雅喂完藥,再去柳望的廂房, 發現他已不在。
    毫無疑問, 他肯定是去會談現場了, 連早飯忘了給她準備。
    所以柳期摸到了這裏。第一次行動之前,她陪李清雅來過一趟。這裏不僅視野極佳,還有很多美味點心。只可惜來了才發現, 茶樓裏空蕩蕩的, 好在她一番尋摸, 終于在廚房裏找到一些點心, 摸上去冰冰涼,明顯是昨天剩下的。
    柳期什麽打算都沒有。她還纏繞在卯泰、昭陽、蘭陵的前世今生裏, 一團亂麻, 掙脫不開。但她有些理解了柳望此時的心情。他就是一個不受家長重視的小孩,悶不吭聲, 懂事聽話的同時, 又想着做點驚人之舉, 引起家長重視。
    如今這個年逾八十的老小孩, 終于到了叛逆的年紀。
    所以柳期想來看看。另一方面, 她也覺得柳望會希望她來看看, 代替“她”親眼見證他的成長,又或者隕落。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遠處的國賓館,但暴雨總有令人分神的魔力,帶走她的思緒。她忽然左右張望了幾眼,确認自己的位置是不是李清雅曾經潛伏過的點位,思考着她當時會有的心情。
    但看了半圈,柳期才反應過來,彼時的李清雅盯的是引渡塔迎賓層的空中港口,距離坍塌的同心樓更近,與自己當前所坐的位置,正好是兩個方向。
    但也是這半圈掃視,讓她發現了,空蕩蕩的茶樓裏,她不是孤身一人。
    那是個頭發花白的男人,中等身材,但十分壯碩。和短發同樣斑白的絡腮胡包裹着石刻般的五官,和一對沉默的眼睛。
    那男人站在外面走廊中,和柳期只隔着一道玻璃牆,見她望過來,也沒有任何躲閃,反而輕輕點了一下頭,繞過玻璃牆走進門,又走了過來。
    他停在柳期桌邊,低下頭,用雙手恭恭敬敬地遞過一枚碧綠的葉片。
    “王交代把這個給您。”
    柳期認得這件東西,看着像葉片,其實是一塊薄玉,上面描繪着細如發絲的金色陣紋。
    “陰輔陣元?”
    柳期蹙眉道。她霎時想起昨夜回到祖庭,雷翼沒有觸發陣法攻擊,驚訝道:“你們把陣法轉移到這裏了?”
    頓時間,柳期想通了柳望的計劃。一個可笑的,幼稚的,甚至稱不上計劃的計劃。
    “胡鬧!”她低聲罵道。
    那男人沒擡頭,保持着雙手遞東西的姿勢,說道:“王希望不管發生任何事,您都不要插手。”
    柳期依然沒接陣元,說道:“不用,我能自保。”
    “王希望您能安心觀看。”那男人終于擡起頭,沉默的眼眸裏有一絲莫名的笑意,“有您這兩個字,王會很開心。”
    柳期打量着他:“你是……黃老大?”
    那男人眼中笑意更盛,只不過他的臉跟朝白一樣,似乎戴着一張脫不下的面具。
    “黃登禾,您可以叫我……小禾。”他說道,“我知道您不是她,但請容許我,暫且把您當成她,說一句話。”
    男人把陣元輕輕放在桌上,直起身,腰背挺拔,眼含笑意。
    “老師,小禾長大了,不知現在的身量,是不是及得上老師?”
    一個年屆八十的男人在跟前說出這種話,讓柳期難免錯愕。可錯愕中,那男人眼中有什麽東西順着目光鑽入了她的心裏,令她一時間忘記了言語。
    就在這時,從天而降的磅礴威壓瞬間籠罩住茶樓,令柳期驀然扭頭,望向窗外。她看到了龐大水球炸裂的一幕,黃登禾自然也看到了。
    黃登禾只驚了一瞬,調轉身形看向走廊。桌子上的碗盤忽然以極高的頻率震顫起來,異能氣息浸染了柳期渾身毛孔。她又撇過頭,只見黃登禾已然出現在走廊裏,而那堵玻璃牆上迸射出來的玻璃碎片,甚至都還灑在空中,沒能落地。
    又一個位移異能。
    視線中,黃登禾的身影再度消失,出現在更遠處,而後又消失,不見了蹤影。
    這不過是一個眨眼的時間,國賓館外籠罩的濃雲都還沒散去,黃登禾忽又出現在了桌邊。但這次柳期沒有太過意外,因為高頻震顫的窗戶、碗盤早已給出征兆,黃登禾出現時,桌上一切可移動的物件,都已莫名飛到走廊外,接連砸地。
    “那是崂山掌門,您最好現在也離開。”黃登禾語速極快,但沒什麽驚慌跡象,“李清雅還在祖庭。”
    國賓館是酒店,走廊大廳之類的地方,整日都開着燈。卯泰軍接管整棟樓也有幾天時間,從樓根處的轉運區一直到頂樓,都布置了執勤士兵和巡邏隊。
    自從晨曦潛入、滄博慘死後,補給物資的馱船也被禁止在此停留。畢竟會談在即,酒店內的物資完全夠招待寥寥幾位貴客,況且,物資運輸确實是布防漏洞,如今連中心電梯都停運了。
    一隊士兵守在電梯口,方圓五百米都已戒嚴,使得這一片的轉運區尤其安靜。最近的兩處出入口都被封閉了,暴雨進不來,順着邊緣縫隙淅瀝而下,反倒比敞開了讓雨直接沖刷更顯埋汰。
    白熾燈開得極亮,地上那攤越積越大的水漬變得越黑。一名士兵看着那攤水,數次都想讓組長把它清理掉。組長是控水異能,搬走這攤水易如反掌。但組長堅決不同意。
    “附近就有三支巡邏隊,樓上也有人值守,要是被他們感知到異能氣息,他們怎麽反應?”組長嚴厲道,“是支援,還是不支援?支援就可能出現防線漏洞,不支援他們心裏能過得去?”
    “對講機裏說一聲也不行嗎?就說我們在清理積水。”
    “你說他們就信?上面說起火了他們用異能滅火,你不得上去核實?”
    士兵撇了撇嘴。組長還是照顧他的,讓他換了個位置。可暴雨不歇,那水漬越來越大,不但重新占據了他的視線,還一點點吞沒了他的鞋尖。
    終于,頭頂亮到刺眼的燈光驀然一黑。
    可算看不見水漬了。士兵心想,不但沒警惕起來,反而松了口氣。
    “戒備!”
    組長的喊聲從背後傳來,而後燈光霎時一亮,那水漬又占滿了整個視野。散去一瞬的焦躁卷土重來,士兵正要抓狂時,只聽砰地一聲,斜上方通道蓋板被什麽東西撞開。那撞擊的力量是如此之大,以至于邊長四米多的碩大鋼板翻飛如紙片,消失在視野盡頭。
    暴雨滂沱而下,頓時吞沒了那灘揮之不去的水漬。
    士兵仰起頭,沒理會組長的指令,只顧着長長,長長地松了口氣。
    從轉運區,到一層,二層,三層……國賓館裏透出的燈光一層一層熄滅,又一層一層亮起。
    一方夜幕緩緩升空,像是一團霧,可邊緣清晰,又像一張黑色巨幕,可形狀如此不規則。它更像是具象化的黎明,給國賓館每一層樓帶來一瞬間的純粹黑暗,過後又馬上歸還光明。
    經濟層的人們最先注意到了它,驚愕和呆滞如同傳染力最強的病毒,讓一層又一層的密集人群失去了言語能力。然而很多在商務層、貴賓層的人都還只顧望向國賓館的高處,絲毫沒有意識到下方攀爬而來的詭異寂靜。
    等到他們終于看見了它,他們已然被壓在胸口的重若萬鈞的威壓逼得窒息,而它,讓這瞬窒息延長了更久的時間。
    下墜浮艇上驚慌失措的士兵穿過水球爆裂産生的濃雲,緊接着又在驚惶之中,穿過了這方夜幕。他們的下方,轉運區被撞開的出入口如同一張猙獰的大嘴,靜靜等待着墜落的獵物。
    而他們的上方,那沉降向下的濃雲,和攀爬而上的夜幕,終于相遇。
    “找人?”
    又一道身影悄然立在了桌上,立在劉進洪跟前,與另一頭的崂山掌門,遙遙對峙。
    一個藍袍黑發,一個白衣白發,兩人無言對視着。渾厚得幾欲凝結的威壓讓桌邊衆人心悸窒息,唯有柳望,意态閑适,好似散步歸來的無聊老人。
    孫元一不發一言,靜靜看着柳望。印象中,除了柳青空,周圍碎土沒有異能如此之強的進化者。當然,說柳青空強也不過是站在百年前的角度,如今已然突破桎梏晉升地仙的他,早已不把柳青空放在眼裏。更何況,柳青空早已死了。
    再強的進化者也逃不過時間,而逃不過時間的人,根本不足以稱為強者。放到光陰長河裏,他們不過是乍起乍落的水花罷了,唯有他這樣的修士,才是河中屹立不倒的礁石。
    與天地同壽。
    柳望無聊地撣了撣衣擺,開口道:“破壞我精心策劃的隆重登場,搶了我風頭也罷了,怎麽,問你話也不答?難不成閉關閉關,閉的是嘴關?”
    孫元一終于開口,聲音淡漠:“是誰殺了元盛,本座就找誰。”
    柳望嘁了一聲:“你倒是點名道姓說出來,到底是誰?”
    孫元一道:“柳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