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卯安城上空, 一道劃過晦暗天空的藍光戛然而止。
    柳期眯起眼望向遠處山巅,從這個遙遠的距離看,炸碎的太清殿好似浮上湖面的一粒氣泡, 無聲破碎。
    在她後方, 約五十公裏外的內陸高空, 一艘龐大的馱船抖落滿身泥水,緩緩止住升勢。
    船下, 一整排比成年人還粗的推進器緩緩轉向,帶着足有三層樓高的貨箱飛向空港。船上, 一個赤身的、皮膚上長滿了拳頭大紅瘡的女人躍上船舷, 裂開大嘴, 用幹啞駭人的聲音問道:“小總理是吧,我們這是往哪去?”
    “空港,你們這輩子都沒去過的好地方。”
    駕駛座上的黃金同樣咧着嘴, 雨水将他的頭發黏在臉上, 遮掉一半近乎瘋狂的眼睛。
    而在龐大馱船西邊和南邊的更遠處, 整齊如豆腐塊的村部上空, 密密麻麻的浮艇載着梁安軍區和聊安軍區的卯泰兵,在兩城上将各自帶領下, 如同一大片遮天蔽日的黑雲, 向最東部的空港進發。
    而更多的士兵在黑雲之下,奔跑着踏上輪船。外觀同樣漆黑的輪船前後相接, 幾乎占據了一公裏長的環渠主渠, 仿佛一條蓄勢待發的長龍。
    空中渠中, 上萬名士兵裏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麽大事, 需要出動半城兵力。很快, 一個消息在交頭接耳中傳遞到每一個人耳中, 讓他們震驚,又讓他們抑制不住地激動——
    為了奪回半座帝山,卯泰,要對祖庭開戰了。
    而在百公裏之外的風暴中心,一個人影随着太清殿的碎片激射向八門金剛陣。他飛到陣法圓形氣罩的頂端,驀然靜止,而後直線下墜。
    巨大的波紋從上到下,橫掃整個氣罩。
    陣法竟扛住了他重如山岳的一踏。
    道袍鼓蕩,不斷塌縮的神識使得孫元一根本收束不住外放的威壓,渾身靈力逸散使得狂風大作,讓寬大的湛藍道袍緊緊包裹着他的身體,随風獵獵不止。
    他的道冠不知掉到哪裏,黑色長發和道袍一樣飛揚在半空,映襯得他痛苦的面色露出一抹瘋狂。然而他還是理智的,盯着下方沙塵龍卷的中心,以震耳欲聾的聲響開口。
    “柳,你是否姓柳?!”
    比起周圍飛沙走石的混亂,龍卷中心顯得異常安靜且幹淨。茶桌被沙化,柳望和葉淩一同站着,聞言擡頭,望向頭頂“井口”之上的人影。
    對比起孫元一隐忍中的瘋狂,柳望顯得從容又平靜。他微笑道:“不錯。”
    聲音不大,立時淹沒在風暴之中,但他知道,孫元一必定能聽清。
    這個回答像是撕掉了孫元一糊在臉上的最後一層膜,淡漠不再。他爆喝道:“是你殺了元盛!”
    這不像是一句問話,可柳望還是笑着吐出兩個字:“不錯。”
    孫元一驟然升空,左手朝天劃出一個大圓,右手食指中指并攏作出劍訣,随後朝圓中一點。他上方數十米處,那個虛空畫出的直徑長達百米的大圓好似變成了巨大透明的蓄水池。無數劍尖破池而出,一點一點緩緩下沉。
    一寸、兩寸,一尺、兩尺……直到三尺青鋒露出整個劍柄,那雨水化成的長劍驀然如雷奔向下方。
    一把接一把,一波接一波,無數劍雨沖向氣罩,又被氣罩所擋,水花激射。
    那劍陣覆蓋範圍遠遠超過了氣罩,以至于附近觀戰的道士們不得不慌張避開。一個崂山弟子反應遲了一瞬,正好被最外沿的一把水劍刺入頭頂,當場七竅見血,丹田爆裂。
    驚駭中,剩餘的道士們又連退百米,直到躲在祖師殿檐下,方才心有餘悸地摸向自個胸口。
    掌門這是瘋了!
    陣法護罩中,守着陣法沙盤的孫道執也不好受。第一波劍雨落下,他臉色已然白了兩分,等到第二波劍雨過去,他嘴角已然溢出鮮血。四周盡是狂暴的飛沙,雖對虛化的沙盤影響不大,但迷人眼睛,也影響他對陣法的操控。
    “媽的!”他幾十年來第一次爆了粗口,“不是說連生咒會讓人落境麽,他怎麽還這麽強?”
    身為不值一提的凡道,孫道執自知無法和中關地仙境界的孫元一對抗。但此時此刻他是有一定優勢的,八門金剛陣可是護山大陣,所費不赀,他又把能護住一座山頭的陣法濃縮至方圓二十米,按理說不論防禦能力還是攻擊能力,足以抵抗孫元一。
    然而等到第三波劍雨到來,孫道執仍舊抑制不住地噴出一口鮮血。
    身邊的黃登禾皺眉道:“能撐住?”
    孫道執咬牙,兩手掐訣不停,将一道又一道白光打入沙盤,急促道:“我褲兜裏有潤靈丹,喂我!”
    黃登禾彎下腰,依言從中掏出一個青色瓷瓶,打開塞子,問道:“幾粒?”
    “全要!”
    黃登禾皺了皺眉:“沒有藥能這麽吃。”
    孫道執吼道:“廢什麽話!都這節骨眼了不吃留着做什麽?你不怕死,我怕?”
    黃登禾把白色丹丸悉數倒入掌中,約莫十餘粒,又塞回去一半,把手裏一半喂到孫道執嘴裏。
    孫道執用力嚼碎滿嘴丹藥,含糊不清道:“怎麽這麽點,裏面還有……”
    他沒說完,只見黃登禾走到了他對面。
    黃登禾道:“王還沒結束,你這樣撐不了多久。我去減輕你的壓力。”
    孫道執一愣,又吼道:“黃登禾你瘋了?外面他媽是個地仙,你真當自己一個高級了不起啊?”
    黃登禾扯了扯嘴角,那笑意近似于無。
    “剛說我不怕死,又怕我死?”他看着孫道執,古板了一輩子的神情中,難得流露出幾分柔和,“本以為你當了修士,再也見不着了。其他的話不多說了,畢竟幾十年前已經說過一遍。登苗,死前還能見一面,挺好。”
    他說着轉身。
    孫道真急忙喊道:“黃登禾你他媽別鬧!你打不過他,被他搶了陣元,反而拖累柳老哥!”
    然而黃登禾已然消失在風暴之中,下一刻,一抹翠綠穿過重重塵沙飛了過來,又被大風席卷,飄搖而上。
    那是陰輔陣元,在孫道真的操控下,只有手握陰輔陣元的人才能出入此時的八門金剛陣。
    黃登禾,應該是在出陣的一瞬間,把陰輔陣元抛了回來。
    孫道執這才意識到,他的老兄弟,他的老哥哥,剛才是在道別。
    而他他媽說了什麽?
    略微失神中,沙盤一陣,又一波劍雨的威力順着沙盤傳導到他身上。被丹藥壓下去的氣血再度上湧,噗的一聲,一口殷紅鮮血噴到了沙盤之上。
    走出陣法,也就走出了沙塵風暴。正好第三波劍雨落下,身旁的氣罩上波紋蕩漾不休,好在沒有出現破潰跡象。
    黃登禾仰頭看了眼晦暗天空,活了近八十年,他從未覺得空氣如此清新。
    要是老師在就好了。若不是因為她當年的一句話,他也不會堅持到成為進化者的那天。
    相較于絕大多數進化者,三十歲才進化的黃登禾屬實算大齡,而那時弟弟黃登苗,已然離開蘭陵拜入崂山,更名成孫道執。無人知曉他那時激動的心情,在所有人看來,蘭陵王最倚重的這名普通人手下,生來就是不茍言笑的性情。
    仿佛天塌下來,砸到他身上,都不會皺一下眉頭,喊一句疼。
    這不是誇大,而是事實。
    因為他今天,就是來拆天的。
    黃登禾轉過半身,仰起的視線放在頭頂那片遮住暴雨的天空。那裏蕩漾着水光,有巨劍正緩緩探出頭來。
    而那個尺寸驚人的劍尖邊上,懸停着那抹湛藍色的身影。
    還好他選擇出來了。看樣子三波劍雨已然耗盡了孫元一的耐心,他想用一柄巨劍,給陣法最後一擊。
    黃登禾眯起眼,全副精神都集中在空中透明的巨大水池上。他被稱為“移形換影”的異能看似變幻莫測,原理其實很簡單:與任何目标發生一種引力,目标不動,那就他動,目标動了,他就不動。
    只不過不論哪一方動,動起來都如雷電奔襲,肉眼難辨。
    那不知蓄了多少噸水的巨大水池,看起來就很難撼動。
    正合他意。
    水池中的水驀然震顫出無數波紋,巨劍旁的孫元一忽然閃身,險險和黃登禾擦肩而過。黃登禾一撞落空,身形還沒來得及下墜,又再度消失。而孫元一也再次閃身,看向出現在不遠處的男人。
    “你要攔我?”孫元一眉眼扭曲,盡是痛苦,“你敢攔我?!”
    回答他的又是一撞。
    孫元一這次沒躲,翻飛的袍袖中落下一張五岳符,無火自燃。
    消失的黃登禾出現在他身前,看似沒有接觸,其實已然在撞擊後分開。他頭上湧出一股鮮血,順着額頭皺紋橫流而下,迅速浸染了半邊臉頰。
    黃登禾撞了個頭破血流,而孫元一紋絲不動,甚至掐劍訣的手都沒顫動分毫。
    幾米外的巨劍已然露出半段劍身。水劍放大無數倍,其中湧動的白色濁流此刻看得一清二楚。毫無疑問,這柄巨劍的威力遠超之前的劍雨。
    黃登禾再度消失,出現在十幾米外,以孫元一身後的水池為引,又一次撞來。
    兩道身影第二次接觸,第二次分開。
    孫元一摸向胸前,湛藍法袍明明絲毫無損,可他胸前莫名出現了一陣劇痛。
    有五岳符阻隔猛烈撞擊,又有法袍護體,可他不懼水火的肉身居然還能感到疼痛!
    這讓他拼命壓制的瘋狂幾欲失控。
    黃登禾出現在前方,甩掉手中那把鋼刺,呸了口血痰,淡淡道:“挺硬。”
    而後再度奔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