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雷陣驀然崩碎, 所有藍白雷羽霎時收縮進柳期後背。與此相對的,一點緋紅之光從柳期眉心鑽了出來,好似一方噴泉, 流淌出來的光輝一點一點覆蓋柳期的面頰。
    細長、尾端上翹的眉先露了出來, 緊跟着的, 是那雙有些內雙的眼睛,琉璃褐色的眼眸, 挺直的鼻子,散布着幾道細微豎紋的雙唇。
    柳望認得這雙唇, 因為它在數十年間的每一個晚上, 每一個夢裏, 反反複複地出現,反反複複地開啓。
    黑色短發一點點被紅光一點點拉長,飄蕩在她身後, 有幾縷, 拂過她修長的脖頸。
    他還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看她變身。以前遙遙觀望, 他總覺得她不是她, 不是夢中那個她,不是六十五年前以師生名分相伴兩年的她。但剛變身發生在觸手可及的眼前, 他不由得看癡了。
    這是她, 真真切切,完完全全, 就是她。
    “淩泉。”
    就如反複無數次的夢境一樣, 這雙唇輕輕開啓了, 叫着他的名字。
    “聽話。”
    柳望屏住呼吸, 熱淚湧上眼眶。
    “給我。”
    他的老臉皺了起來, 神情恍若一個委屈的孩子, 卻又不敢讓眼淚肆意淌下。
    六個字,她說了六個字。
    值了。一生的堅守,一生的等待,都值了。
    柳望聽從地張開嘴。一點淡黃光芒在他左頸側亮起,一點一點向上移動,最後從他喉頭探出,飛到柳期身前。
    那是他的精神核心。
    不同于一般進化者只能将其放在大腦中,他的力量并非源于自身進化,故而能偏移大腦,藏到其他部位。低級別的進化者是感受不到精神核心的存在的,只有高級以上,才能意識到它的存在,而特級,則能更進一步,将其壓縮到極小的一點,潛藏起來。
    只看形狀,好似修士的金丹。但與金丹不同,精神核心并非實物,只有它的擁有者,才能觸摸到它虛化的表面。同理,只有它的擁有者首肯,它才會被外人獲取。
    這就是柳期非要說服他的原因。
    淡黃光芒一出現,兩人之間漂浮的妖丹驀然綻放出金色光華。而和它同時喧鬧起來的,是柳期體內的遺跡。熱流洶湧,瞬間讓幾乎幹涸的異能重新充盈。
    柳期知道,她的欲望也在告訴她,遺跡極度渴望柳望的精神核心,還有這顆開始釋放出靈力的妖丹。
    就像是饑餓至極的猛獸,忽然間看到了肥美的血肉。
    但柳期在抑制住了這份澎湃的沖動。她仔細看着柳望的精神核心,好似玻璃球的表面上,已然布滿裂紋。這是他理智瀕臨崩潰的标志,而此刻的她,要替他,承受下這份崩潰。
    這是她該做的,也是未來的那個“她”,在六十多年前就種下的因果。
    “老師……”
    柳望攤開手,掌心靜靜躺着一顆紅色耳釘。
    “無面,也還給老師……”
    柳期沉默拿起耳釘,只見那只手突然擡起,在空中摸索着什麽。
    她靜靜看着眼前的老人,這個心智退回到少年時期的孩子。柳望眼中的紅芒已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白翳,皮膚和色澤光潤的白發都在迅速枯萎。
    這是作為普通人的柳望,該有的樣子。
    他看不到她了,生命也在急速流逝。但他,起碼還是個人,正常的、四肢健全的普通人。
    柳期捉住他的手:“我在。”
    柳望的手上沒有任何力氣,連回握柳期的手都做不到。皮膚褶皺,五指枯瘦,指甲是沒有光澤的灰白色。
    他忐忑地問道:“我……能不能叫你的名字?”
    “你早就叫過了。”柳期微笑道,“可以。”
    柳望也費力地扯動嘴角,笑容極淡,近似于無。他癟下去的嘴輕輕張開,聲音極小極小。
    “柳……期……”
    “如果……有下……輩子,我不要……不要當你的……學……”
    氣息戛然而止。
    柳期的腦中突然浮現起孫道執說過的話:她在做的事,有違道,牽扯其中的人,只怕都再無往生……
    這個世間到底有無輪回,別說現在的她不知道,連她背後不遠處的孫元一,都說不清楚。柳期覺得,即便是有,想必也掌握在“她”那樣的存在手中。因為她讓她,此時此刻,就身處輪回。
    這樣的結局,是你所希望的麽?是你所求的結果麽?
    柳期在心中默默問着,張開嘴。妖丹的金光豁然湧出,重重包裹住精神核心,把它送到了柳期嘴裏。
    早已承受不住的精神核心在她口腔中驀然炸開,好似萬千根針,穿透上颚,沒入柳期腦海。
    包裹在緋紅光芒裏的身體驀然一震,萬千紅色雷羽穿背而出,長翼大張,掀起兩陣飓風,呼嘯着刮向遠處。
    好在她位置較高,沒有讓風波及其他樓棟。因為飓風所過之處,滂沱暴雨紛紛碎裂,騰起兩條急速翻滾的長雲。
    柳望一死,孫元一身前的真身符消散無形。準确來說,柳望吐出精神核心時,那瑩藍符箓便已開始模糊,失去了作用。
    在修補道心方面,親手殺掉柳望固然更好,但柳望雖不是在他手中斷氣,畢竟也是因他而死,也算達到了目的。
    孫元一打算走了。
    奇怪少女的出現引起了一點好奇不假,但他同時也看到了頭頂密密麻麻的浮艇,以及那艘砸穿浮艇陣的巨大馱船。
    比崂山仙舟還要大上數倍。
    卯泰境內還有其他戰事?
    他不關心。
    還是說因為黃懷被囚,卯泰軍是沖着祖庭來的?
    他也不在乎。
    所謂帝山祖庭,不過是滿足師弟心願,送給他的一個禮物而已。卯泰要,随時拿回去便罷。
    孫元一揮手驅散湧到身邊的雲氣,問了最後一個問題:“你是何人?”
    回答他的是一個雌雄莫辨的嗓音。
    “柳期。”
    女聲柔美中透着清冷,男聲渾厚而充滿戾氣。
    那緋紅人影背着雙翅,慢慢轉身。
    “殺孫元盛的人。”
    咔……
    孫元一的心神,仿佛聽到了道心碎裂的聲響。
    三層樓高的巨大馱船砸穿浮艇陣,停在非凡之眼邊上。微微一頓後,牽引着龐大貨箱的船頭猛然撞進玻璃。
    港務辦裏的人驚惶逃竄,沒人敢上前阻攔。而裏面駐守的治安兵,在看清船上的人影後,也紛紛停下腳步,驚疑不定地面面相觑。
    黃金從船上跳了下來。
    “阿左!左岚!”
    他全身濕透,頭發貼在額前,高聲嘶喊的模樣,看上去十分癫狂。
    辦公室的門忽然打開,兩個人快步走了出來。前面的是手持短鞭的李清波,而後面,則是一臉憔悴的左岚。
    左岚看到黃金,驚喜神色一閃而逝,目光掃過他身後的馱船,和樓外巨大的貨箱。
    黃金跑着迎上去,兩手緊緊抓住她的肩膀,大笑道:“太好了,清波,你真的把阿左帶來了。太好了!”
    黃金說着就要親上左岚的嘴,不料被她用手擋開。
    左岚的目光沒離開貨箱,皺眉問道:“那是什麽?”
    “那?那是我們的武器啊!我們的軍隊,我們兩個自己的軍隊!”
    黃金激動道,把左岚緊緊壓在胸前:“阿左,空港是我們的了,卯泰也是我們的了。有了他們,不只是卯泰,晉安蘭陵昭陽呂蓮,都可以是我們的!你不知道,黃懷一直在騙我們,他根本不是潔癖,他是變異種!不過我們現在不用怕他,他是變異種,我們也有變異種,七百個,足足七百個!”
    左岚猛地推開他,不敢置信地問道:“你說什麽?”
    黃金又一把拉起她的手,帶着她跑向馱船,邊跑邊回頭喊道:“清波!”
    李清波神色平靜地點頭,向兩人揮出短鞭。那棕色的皮鞭迅速拉長,越過數米,卷住兩人腰間,随着他手腕一震,兩人便被長鞭提到了馱船之上。
    馱船尾部懸在樓外,和貨箱相連的那扇門開着,透出熾白燈光。
    左岚不由自主停住腳步,可黃金拉她的力量極大,扯着她跌跌撞撞地往裏跑。手上傳來的疼痛迅速被排山倒海而來的驚恐覆蓋,左岚另一只手不由自主捂住大張的嘴巴。
    長長眼睫不住顫動。
    那三層樓高的貨箱裏,一排又一排,一層又一層,竟全都是一個個巨大如桶的玻璃器皿。裏面一個個都是人,浸泡在未知透明的液體之中,眼睛,鼻子,耳朵,手腳……各式各樣的變異器官在随着液體的波動而緩緩搖擺。
    她站在門口,只見離自己最近的一個玻璃器皿已經空了,下方密密麻麻的指示燈在跳躍着紅綠交錯的燈光。而她的腳下濕噠噠的,器皿中流出的液體,已然蔓延到了四面八方。
    眼前的景象沖擊力之大,讓左岚一時反應不過來。耳中忽然響起砰的一聲,一個影子擋住了門□□進的光線。她驀然回頭,只見一個女人卷着一個人堵住了門口。
    那女人身上臉上全都是拳頭大的紅瘡,而每一個紅瘡中,都探出了數根殷紅的細長觸手,緩緩蠕動着,好似一條條畸形的舌頭,又像極了泥地裏翻出來的蚯蚓。
    那些觸手如裹屍布般把一個男人團團包裹在她身前。男人緩緩扭過頭,臉上滿是血污,額頭和眼睛周邊更是慘不忍睹。
    “黃……金……”
    他艱難開口道,聽聲音,似乎幾近窒息。
    左岚連退數步,撞到黃金身上,被他抱在懷裏。
    “不用怕。”
    黃金低聲安撫她。可左岚聽得出來,他的聲音裏,竟然在笑!